第一百一十章:月亮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锁记》
这场大雨最终还是停了,把窗推开,夜里潮湿的风卷着未干的雨丝吹进来,像是蒙了一脸湿漉漉的蜘蛛丝,痒丝丝凉飕飕的。冷微澜没去管脸上的雨丝,只朝天上看着,夜空中,城市高楼之上罕见的出现一轮满月,月亮被一层层黑色的云雾笼着,一点点往下坠......
门开了,响起手杖敲在地上的笃笃声。冷微澜转过身倚着窗台,看到江浔领着一个穿一身黑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江浔站在起居室当中,抬起手杖朝她指了指,黑衣男人便提着两只服装袋走到冷微澜面前,把服装袋搁在她脚边。
冷微澜低头看他的脸,他戴着一顶黑色针线帽,帽檐下斜出来一道刀疤,刀疤把他的左边眉毛和眉骨切断,像一条趴在他脸上吸血的蜈蚣。他身材高大健壮,五官不像亚洲人,眼窝过分深凹,鼻梁过分统直,但眼珠是纯黑的,黑得杀气腾腾。把服装袋搁在冷微澜脚边,他就默默走到一旁,两只手背在身后,双脚分开,是军人标准的跨立姿势。
冷微澜:“这是什么?”
江浔:“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你的新身份。”
冷微澜打开一只袋子,在鞋盒里找到一张身份证一本护照,护照上的照片像她也不像她,名字是另一个人。她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帮我。”
江浔解开西装扣,坐在沙发上,把手杖竖在桌角,笑道:“你是我的秘书,我当然要帮你。”
冷微澜了然:“你想让我今后一直帮你做事?”
江浔:“没错,我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你需要一个去处,我们不谋而合。”
他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去处,一个可以容她栖身,护她周全的地方。留在江浔身边是她目前唯一的选择。江浔搭救她也不是在做好人好事,是为了招纳于她。
冷微澜道:“可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安心在你手下做事?”
江浔眼皮子一挑,目光如冷箭朝她飞过去:“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冷微澜不怕他,直望着他毫不客气地说:“你以前是奥斯的老板,现在是臭名昭著的通缉犯。”
江浔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笑:“你总结的很准确。”
冷微澜:“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江浔:“什么问题?”
冷微澜也在沙发上坐下,但是离他很远,道:“亚瑟明明是你的地盘,你应该保护亚瑟的会员,但是你却把他们一个个逼得身份暴露,就像是要毁掉亚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有意曝光那些会员的身份?”
冷微澜道:“从一开始,你给我赵海升的名字,就是在暗示我赵家有人是亚瑟的会员,只是我一直以为是赵海升,最后才知道原来是乔安娜。还有你给我那几把枪,全都是通过亚瑟进行的军火交易。你操控了枪击案和杀人案,就是为了把警察吸引追查亚瑟。我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江浔很赞许地看着她:“你还不笨。但是你说错了一点,亚瑟不是我的地盘,它的主人也不是我。”
冷微澜:“那是谁?”
江浔反问:“你不知道?”
冷微澜回想片刻,迟疑道:“传闻说,奥斯有两位老板,一个是你,另一个至今没有暴露身份。不是你,难道是他?”
江浔点头微笑:“你的直觉很准确。”
冷微澜:“你们干嘛窝里斗?”
江浔:“他背叛了我,还一直躲着我,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把他逼出来。”
冷微澜:“哪种方式?”
江浔:“如你所见,搞垮他的亚瑟。他不会放任我摧毁他苦心建立的地下王国,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有行动。”
冷微澜:“你需要我帮忙?”
江浔哈哈笑起来,笑声爽朗:“你现在还帮不上我的忙,但我相信你以后能帮上我的忙。”
他说话半吞半咽,从不肯明说,冷微澜不耐烦地问:“什么意思?”
江浔抽出西装胸前口袋里的口袋巾,擦掉眼角笑出的一点水渍,道:“你现在太稚嫩,需要磨练。明天你跟我去日本避避风头,我给你找个好老师,我相信你会很快成长。”
冷微澜道:“我不想去日本。”
江浔脸上的笑意瞬间冷却,虽然还是在微笑,但那笑容让人心里发毛,“不要忤逆我,也不要和我讲条件,你的姐姐联合警察在搜捕你,你继续留在长岚只有死路一条,只能跟我走。”
换做以前,冷微澜会怕他,现在她一点都不怕他。简月说的很对,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希望,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冷微澜毫无惧色,直视他的眼睛,道:“好,但是我要带上一个人。”
江浔:“谁?”
冷微澜:“我妹妹。”
江浔:“你妹妹?你觉得你带上你妹妹是个好主意吗?”
冷微澜:“不要你管。我现在去接她,明天我们一起走。”
出乎她预料,江浔很痛快就答应了:“只要你能把人接过来,我可以让你们姐妹团聚。”
冷微澜松了一口气,由衷道:“谢谢。”
江浔很敷衍地笑笑,抬起手杖指了指站在窗前跨立的男人,道:“让ken 和你一起去。”
Ken?冷微澜回头看向被江浔称作ken 的男人,男人接收到江浔的命令,转动那双漆黑沉遂的眼睛看了看冷微澜,还是一言不发地维持着跨立的姿势。
江浔笑道:“他在等你。”
冷微澜去洗手间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是很简单的牛仔裤和卫衣。她换好衣服跟着叫ken的男人乘电梯到酒店地下停车场,坐进一辆黑色轿车。ken开车,她坐在后座,她说出地址,ken只点了下头,一路沉默地开车。
冷微澜频频瞄他,怀疑他是个哑巴,但又想打探他和江浔的关系,便试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猜错了,ken会说话,只是嗓音粗重低沉,惜字如金:“ken。”
冷微澜:“你是外国人?有中文名吗?”
Ken:“肯。”
他很难交流,冷微澜又问:“你是江浔的司机?”
Ken:“保镖。”
冷微澜扒着他的椅背往前探着身子,道:“保镖先生,你有手机吗? 我想打个电话。”
ken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递给她,冷微澜拿到手机,对他展颜一笑:“谢谢你。”
这是一只黑莓手机,十年前的滑盖款式, 好几个按键都被磨掉了漆,屏幕也碎成了好几瓣,机壳上还有一个圆圆的凹槽。冷微澜拿手摸了摸,然后看了看ken刚毅冷峻的侧脸,很怀疑机壳上的凹槽是子弹打出的痕迹。
她费了一会儿功夫才调出拨号功能,随后拨出去一串座机号,紧张地等待电话接通——这是冷微粼房间的座机,她想告诉冷微粼,她回去接她了。她终于可以履行自己的承诺,带她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家。
叮铃铃——
房间里的座机在响,冷微粼下意识抬头去看楼上自己的房间,一瞬间错神儿的功夫,壶嘴偏离了茶杯,茶水倒在了麻将桌上。
“哎呀!”女人被热水浇了满手,怪叫起来。
冷微粼连忙把茶壶搁下:“对不起陈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她去茶几上拿了纸巾盒子跑回来,还没递给陈阿姨,就被孔繁漪一把拽到身边,然后朝她脸上甩了一掌。啪地一声,她白皙粉嫩的左脸立刻浮现一只手掌印。
孔繁漪冷若冰霜地问:“你是故意的。”
当着其他人的面挨打,纵然不是第一次,冷微粼也不免羞红了脸,心里即耻辱又恼怒。她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麻将桌上另三个女人纷纷劝说。她房间里的座机铃声还在响,孔繁漪往楼上看了一眼,冷笑道:“你的相好的来电话了?”
冷微粼低声道:“冯博雅是我朋友。”
四个女人又开始搓麻将,麻将牌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尖锐的笑声。
“朋友?”孔繁漪促狭地微笑,眼皮子一抬,把三个牌友都看了看,像是在说什么秘闻般刻意压低了嗓音,“我家这小女儿,天天晚上和她那位好朋友打电话聊天,聊到三更半夜还不睡觉。今天也是一大早就来电话,两个人约好了要去二人世界呢。哎,现在的孩子真早熟。”
三个女人互相看看,又悄悄瞄一眼冷微粼,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刚才烫了手的陈阿姨说:“不早了,十四岁的女孩儿,什么都懂了。”
话说完,几个女人一起笑,伴随着摔麻将的声音,呼呼通通的,听得人心惊肉跳。
冷微粼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忍了又忍才把眼泪忍住,低声道:“今天是我 的生日,我约了朋友一起去外面吃饭,不是只有冯博雅。”
孔繁漪摸了一张牌,悻悻地打出去:“你去吧去吧!怪我没教好,教得你小小年纪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想男人!”
三个女人捂嘴直笑,孔繁漪又道:“你们不知道,她比她姐姐还有本事,她姐姐有贼心没贼胆,苦熬到十八岁才和男人混。她倒好,今年才十四,就已经换了三四个!”
冷微粼气得浑身发抖:“妈,你别乱说行吗?他们都是我的同学。”
孔繁漪皱了皱眉,又是一巴掌甩到她脸上,骂道:“小东西,现在还是我养着你,你就敢这样跟我说话。将来你长大了,岂不吃了我?”
她脸上又添一道红印子,她捂住脸,满脸火烫,但手心儿却是冰凉的。她想上楼,但是孔繁漪叫她站住,她不听,孔繁漪就起身去拉她的胳膊,叫嚷着三个牌友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多么的没规矩。冷微粼用力把她推开,自己也后跌两步摔在地上,额头狠狠磕在桌角上,登时天旋地转。
此时保姆张姐领着一个身材高瘦白皙清秀的少年走了进来,道:“太太,微粼的同学来了。”她看见冷微粼满脸是伤趴在地上,连忙去扶她。
少年来不及和孔繁漪等人打招呼,也想去搀扶冷微粼,但是孔繁漪笑吟吟地把他挡住,还亲热地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就是冯博雅吧?”
少年道:“是的阿姨,我叫冯博雅,是微粼的同班同学。”他担忧地看了看冷微粼,“微粼怎么了?”
孔繁漪道:“她啊,她刚才听说你来了,着急忙慌得要去迎你,结果不小心摔倒了。别站着呀,来来来,快坐。”
她拉着冯博雅坐在沙发上,让张姐倒茶,冷微粼自己爬起来,捂着脸跑去了卫生间。站在盥洗台前,她把手放开,看到自己落在镜子里一张红肿狼狈的脸,想到刚才被自己心仪的男孩儿看到自己像一条狗似的趴在地上的丑样,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客厅里,孔繁漪还在亲热和冯博雅说话,问他们今晚的安排。
冯博雅道:“我舅舅在郊外开了个农家乐,那里可以放烟花。我们打算先去我舅舅那里吃饭,然后一起放烟花,给微粼庆祝生日。”
孔繁漪别有深意地问:“你们要在外面过夜吗?”
冯博雅忙道:“不不,放完烟花我舅舅就会把我们送回来。”
孔繁漪按了按胸口,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疯丫头又打算把人带出去过夜,三四天不回来。”
冯博雅不解其意,但不多问,只腼腆地微笑。
孔繁漪在他俊秀的脸上细细看了一圈,突然搂住他的手臂偎在他身上,“你还不知道吧?”
冯博雅:“阿姨您在说什么?”
孔繁漪朝卫生间瞟了一眼,低声道:“去年她过生日,一个人不声不响跑到外市,去了三四天都没回来。最后是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领人,我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她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两个人孤男寡女在酒店住了好几天,啧啧啧,没日没夜的。还是酒店前台打电话报警,觉得她看起来太小,恐是拐卖少女。我到派出所接她的时候她药劲儿还没过呢。”
冯博雅一怔一怔的:“什么药劲儿?”
孔繁漪:“好像叫摇头丸,谁知道她都嗑了什么药。你猜那个和她住酒店的小伙子怎么着了?”
冯博雅摇摇头,神情木讷。
孔繁漪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和未满十四岁的少女发生关系,算是强奸,现在还在坐牢呢。”说完,她摇头叹息,“哎,她也不事先告诉人家她多大,真是害人不浅。如果她带你去酒店, 你可一定不能去啊。”
她偷偷看冯博雅的脸,冯博雅脸色灰暗,人已经僵住了。
冷微粼在卫生间,完整听到了孔繁漪和冯博雅的对话。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因太过惊愕,脸上一片空白。她去年偷偷去了外市不假,去了三四天也不假,但是她把手里一点钱花光了就回来了,哪来的十七八的男孩儿?哪来酒店?哪来的派出所?哪来的强奸?
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冷微澜带着男友萧一杰回家,孔繁漪也向萧一杰编造了一套故事,和今日的故事相差无几,都是不遗余力地往她们身上波脏水,不加收敛地诋毁她们的人格,肆无忌惮地污糟她们的名誉。结果是姐姐和即将结婚的男友分手,现在变成了杀人犯。
冷微粼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她小小的心脏装不下如此多的羞恼、气愤、和恐惧。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鼓起来,像一只被打满气的气球,但是那股气还是一直往气球里灌,把气球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如果气球爆炸了,她会从心开始崩裂,整个身体都将四分五裂。
她不知道自己在镜子前站了多久,她瘦弱的身体像用白纸剪成的纸人,移动沉重的双腿走出卫生间,发现客厅里只剩下孔繁漪一个人,冯博雅和那三个女人全都不见了。
孔繁漪坐在沙发上,整理着披肩上的流苏,道:“冯博雅让我转告你,他家里有事先走了,不能和你去放烟花过生日了。”
她裹紧披肩,站起身,摇曳着身体走到冷微粼面前,弯下腰看着她的脸,笑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想知道我为什么那样说吗?”
冷微粼目光空洞无神地看着她,身体摇摇晃晃。
孔繁漪道:“你是个白眼狼,我辛苦生你养你,你却想害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私下联系张小染?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找人送来了那条裙子?”
她抚摸冷微粼冰凉的脸,尖锐的指甲和指甲上的碎钻在灯下闪着光,像一把把刀在冷微粼脸上划来划去,“微粼,妈妈爱你,从今以后你好好陪着妈妈,哪里都不要去,好吗?”
冷微粼把她的手拨开,像一抹游魂般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地毯上摆着一个纸箱,箱子里是她买来的烟花,本打算和冯博雅一起放。但是冯博雅走了,把她心里那点仅存的美好也带走了,而且冯博雅信了孔繁漪的话,她明天到了学校该怎么面对他?如果她解释,他会相信吗?就算这次他信了,那么下一次呢?孔繁漪的谎言多说几次,就会成真。只要她还和孔繁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孔繁漪就是与她如影随形的魔影,她永远摆脱不了孔繁漪,就像摆脱不了自己是孔繁漪的女的命运。
座机又响了,她想去接电话,走到一半停下了,突然觉得一切都了无意义,电话一定是冯博雅打来的,她已经不想费心思索冯博雅会对她说什么,她不想绞尽脑汁地向他解释。反正也没用,就算他信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是不信。更糟糕些,他会把流言传遍学校,她绝无可能让全校的人都相信她。
她折回去,拿起一根烟花筒和一只打火机去了阁楼,阁楼有架梯子通往屋顶。她爬到屋顶,坐在夜空下,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模糊昏黄的月亮,觉得月亮在往下坠,像是被人用绳索套住了。它在拼命挣扎,但是无法挣脱,然后,夜空中飘来一片黑云遮住了月亮,它像是从空中坠落,坠往人间。
她点着引线,几点火星飞向天空,在遥不可及的夜空里爆炸,变成绚烂的烟花——在漫天纷飞的烟火之下,她张开双臂,自屋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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