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辆蓝色别克停在路边临时停车位,一个中年男人推开车门走了出来,到路边商店买了一盒烟和几瓶罐装咖啡。他提着购物袋走出来,站在门口掏出手机看群里的消息。他是个黑车司机,加了个众多同行们建的微信群,平日里有活没活儿,同行们都在群里互相招呼。群里刚好发了个去机场的单子,这单子里程不短,但是价格偏低。他手比眼快,先把单子截了然后才看价钱,当下啧啧自己两声,还是准备跑完这一单。
他上了车,把买来的饮料扔到副驾驶座椅上,正要启动车子,后车门突然被打开了,然后弯腰钻进来个一身黑身材魁梧的男人,那男人往后座一坐,车子狠狠地往下沉。
司机回头看他:“你谁啊你?上我车干嘛?”
话音未落,副驾驶车门也开了,一个戴着鸭舌帽高高瘦瘦的男人也上了车,把座椅上饮料放到脚下,在副驾驶坐下了。
司机以为碰见了抢劫的,懵住了,不敢说话。
沈冰把帽檐往上抬了抬,双眼打量着司机,问:“这车是你的?”
司机:“……你要我车?”
沈冰:“我要你车干嘛,这车是不是你的?”
洪途蹲在后面,身子往前探,两手一左一右抓住前面俩座椅靠背,伸着大脑袋在车厢里左右看。
司机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像进了动物园看老虎,老虎从网子中间伸出脑袋,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他稍微一动就会被老虎咬掉头,道:“是啊,你们想干嘛呀。”
沈冰从胸前外套口袋里拿出证件给他看:“我们是支队的刑警,我再问你一遍,这辆车牌号2180的蓝色别克是不是你的车?”
司机看到警官证,心里更慌,偷偷瞄一眼方向盘,蠢蠢欲动。
洪途瞧见他的眼神儿,一把薅出了车钥匙,道:“俩警察给你押车,你还想开车跑?你脑子没病吧?”
司机额头冒出冷汗:“我没想跑,不跑不跑。”
沈冰问:“既然你承认了车是你的,那我得问问你,过户了吗?”
司机摇头。
沈冰:“为什么不过户?”
司机:“过,过不成啊。”
洪途:“你还知道过不成啊,这是辆很严重的事故车,违章记录到现在都没有处理,好几年没检了。你还敢开着满世界跑,你可真是浑身是胆。”
司机试图狡辩:“警察同志,我不知道这是辆事故车,我真不知道。”
洪途嗓门亮,说起话像撞钟:“你说话只图个响是吧?你不知道是事故车又咋知道过不成户?”
全世界数洪途说话最响亮,沈冰嫌他吵,就朝他斜了一眼,洪途立马就没声儿了。沈冰又向司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我叫贾裕。”
沈冰:“这辆车,你从哪儿弄的?”
贾裕:“我从朋友手里买的。”
沈冰:“知道这辆车原来的车主是谁吗?”
贾裕:“我听朋友说过,这车原来的车主出国了,到我手里都已经转手第二回了。”
沈冰又问:“9月10号中午两点,你有没有开着这辆车去城南路的永乐洗车行洗车。”
贾裕立马点头:“有有有。”
沈冰:“记得这么清楚?”
贾裕:“9月10号是我拿到车的第一天,我拿到车就开到洗车行洗车了。”
沈冰:“还记得洗车行的老板吗?”
贾裕同样印象深刻:“就是那个,那个右腿装假肢的店老板吧?”
沈冰:“就是他,是他和一个店伙计给你洗的车,他还和你聊了几句,记下了你电话,你有没有印象?”
贾裕:“记得记得。”
沈冰:“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贾裕:“他问我车是不是我的,听我说买的二手,又问我从哪儿买的,我没告诉他。”
沈冰:“没了吗?”
贾裕:“说了挺多,但是我记不大清楚了。”
沈冰板着脸的样子非常唬人:“你必须想起来,店老板被人杀了,我们在查案。”
贾裕一听这话,脑门上又开始流汗,顶着压力回想了一阵子,还是没想起来。于是沈冰给了他点提示:“他是不是跟你聊过你车里的东西?”
“车里的东西?”贾裕在车厢里从上到下看了一圈,想起来了,“是是是,他问过车上的吊坠儿是不是我买的。”
沈冰一上车就把车厢内部扫视干净了,车顶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挂饰。问道:“什么样的吊坠儿?”
贾裕:“好像是用弹壳拧的什么东西。”
沈冰:“在哪儿?”
贾裕打开方向盘下面的储物箱,在一堆杂物里翻找:“我觉得不好看,拽下来扔这里面了。”
很快,他把那吊坠儿翻找出来递给了沈冰:“就是这个。”
这是一个用铁丝和弹壳拼凑的字母和数字,然后用一根红色的粗绳串联起来,字母在上,数字在下,正是:J13。
沈冰看到这串字母和数字,心里有了底,把这东西扔给洪途,道:“带我们去找卖车给你的人。”
贾裕把车开到一座老旧的小区里,随随便便在主干道路边停下。领着两名警察找到小区内部的一家菜店,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坐在菜店门口,正在一箱腐坏的西红柿挑选还能吃的。
得知警察找上门是为了经他手卖出去的那辆别克,他非常坦然地说:“车不是我的,我只是给车主帮了个忙。”
贾裕也帮腔:“对对,车不是他的,是他一个邻居的。那女的好像姓曹,她还给我了一笔修车钱。”
沈冰不理他,问店老板:“车主是谁?”
店老板:“我楼上的邻居,她急着用钱,托我帮她找个买家。我就帮她联系,一分钱辛苦费都没有。”
沈冰:“带我们去找他。”
店老板暂时关了菜店,带着警察走进一栋六层高的居民楼里,边上楼边说:“你们来得正好,她在超市里上班,半个月就休息今天这一天。”
他们在四楼停下,四楼楼道里飘着一股鱼腥味,一间入户门口还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糊满鱼鳞的塑料框。沈冰闻到这味道,觉得分外熟悉,前几天也闻过如此浓重的鱼腥味。
店老板敲响了门口放着塑料框的房门,房门很快开了,一个瘦弱的女人站在门口,店老板对她说:“小曹,说了多少次别把框子放门口,在楼下都能闻到味儿。”
女人好脾气地笑着,把框子拽到屋里,正要说话,眼睛突然一定,看到了沈冰和洪途。
沈冰道:“又见面了,曹女士。”
她是左菲琳的养母,曹丽华。13中发生枪击案那天,左菲琳随警方回公安局做笔录,因是未成年,所以需要监护人陪同。沈冰就去超市里找过曹丽华,载曹丽华到了公安局,又把曹丽华送回了超市。她的工作是宰杀活鱼,身上自然少不了鱼腥气。这股气味从超市追到她家里,连烧的茶水里有摆脱不了鱼腥气。
沈冰坐在沙发上观察这套小小房子,房子只有两室一厅,十几年前的装修,家具都很古旧。房子不怎么干净,卫生间门口堆放着一摞没洗的衣服,那些颜色灰暗的半旧衣服全是曹丽华的,也正是房子里腥臭味的来源。
曹丽华找出一包茶叶,与其说是茶叶,更像是茶叶渣滓,她把茶叶倒进警察的水杯里,脸上一直暖暖地笑着:“家里没茶叶了,这点儿还是过年时候买的。”
沈冰观察她的脸,她面色暗黄,头发灰白稀疏,已经脱去了一半,明明才四十出头,却老得厉害。她泡完茶就把那些脏衣服全都扔进了卫生间,仿佛是感知到屋里难闻,于是很歉意地解释道:“洗衣机坏了,这两天洗不了衣服,晚上我就用手洗出来。”
沈冰道:“没事,你坐一会儿。”
曹丽华坐到沈冰对面,道:“你们找我有事儿吗?”
桌上摆着一本病历,病例本上写着曹丽华的名字,沈冰翻开一页边看边说:“上个月你是不是托菜店老板帮你卖了辆车?”
曹丽华露出心虚的表情:“是,有这回事儿。”
沈冰:“车是你的吗?”
曹丽华:“是我男人的,他前两年喝多了掉进公园湖里被淹死了。”
沈冰闻言,抬起头看着她:“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曹丽华:“他叫左兵,那辆车是他留给我唯一值钱的东西。”
沈冰:“车是他买的?”
曹丽华:“对,有一天他出去,一个多星期才回来,回来就开着那辆车,说是便宜买的。”
沈冰:“什么时候?”
曹丽华稍一回忆:“三年前吧,他把车开回来没多久,就喝酒喝死了。”
沈冰缓慢地合上病历本,道:“你得了白血病?”
曹丽华一直在微笑,她向来都是笑着的,因此嘴边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她的笑容很温暖,但是她的眼睛却很苦涩,仿佛她若不笑着,整个人连个人形都维持不住,将变成一滩苦水化开了去。
曹丽华笑道:“年前查出来的,现在是血癌晚期,医生说也就年底的事儿了。”
沈冰看着她的笑脸,不禁有些动容:“你是我见过最爱笑的人。”
曹丽华有些羞涩,干枯皴裂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好难看哦,头发没了,满脸皱纹,再不笑着,见不得人。”
沈冰问:“你卖车是想治病?”
或许的因为得到了年轻帅气的男人的夸奖,曹丽华枯瘪暗黄的脸上很浮现出不明显的红色,灰暗暗的眼睛里有了些光彩,摆着手笑道:“不治病不治病,给我用太浪费了,存起来留给我女儿。”
沈冰想起左菲琳在公安局时全程远离自己的养母,视曹丽华如瘟疫。他心里有点堵,问:“左菲琳孝顺你吗?”
曹丽华只是笑,不说话。笑了一阵子,眼眶里突然湿热了,道:“我生不了孩子,她就是我女儿。我把她从福利院带回家,就得对她好。”
沈冰不想再聊左菲琳,向洪途示意一眼,洪途就拿出那串弹壳捏成的数字,道:“曹女士,这是不是你丈夫的东西?”
曹丽华不假思索道:“是,这是他自己用弹壳捏的,一直挂在车里。”
沈冰问:“他怎么会有弹壳?”
曹丽华道:“他以前当过兵,弹壳是他退伍的时候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你看他不是捏了个J和13嘛,就是他以前的部队,13集团军。”
洪途咋咋呼呼道:“你老公右手手背是不是有纹身?纹的就是J13!”
曹丽华有点纳闷:“是啊,你怎么知道?”
洪途激动地一拍大腿,响亮亮道:“沈哥,左兵就是贩毒团伙的头目!”
沈冰回头斜他一眼,道:“小声点,别把房梁震塌了。”
沈冰也很震惊,没想到J和13的含义竟然是第13集团军,没想到他们找了六年的一个贩毒团伙头目竟然是左菲琳的养父左兵,更没想到还是一名退伍军人。
曹丽华还是迷迷糊糊的:“警官,你们在说什么呀?”
沈冰反问:“你不知道左兵六年前贩过毒吗?”
曹丽华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老实到近乎短见,她像是连贩毒两个字都不能理解透彻。她一脸呆滞地看着沈冰,问:“贩毒?卖毒药吗?”
换作其他任何人,沈冰都怀疑对方在装疯卖傻,但是他很愿意相信曹丽华,耐心解释道:“是贩卖毒品,毒品你知道吗?海洛因、甲基苯丙胺。”
曹丽华还是木呆呆的:“我我我知道,我一个同事的儿子吸毒被抓了,我丈夫他……他卖这些东西吗?”
沈冰点了下头:“你不知情吗?”
曹丽华怔愣了许久,道:“我不知道,他经常不着家,经常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我问他去哪儿,他就说做生意,但他没往家拿过钱,赚了钱就在外面花光,我也不知道他钱是哪来的。”
沈冰道:“你丈夫左兵是从六年前潜逃至今的贩毒团伙头目,他还有两个帮手,你知道他有哪些朋友吗?”
曹丽华像是走了魂儿,还处在丈夫是个毒贩的震惊中,神情恍惚:“我没见过他的朋友,我俩连酒席都没摆,只领了证。我们结婚第二天他就四处乱逛,从来不着家,我上哪儿见他的朋友。”
洪途听得直拧眉头:“这男的真是个混蛋,你咋不跟他离婚?”
曹丽华很僵硬地咧出一个笑:“我生不出孩子,只有他不嫌弃,就没想过离婚。”
沈冰从手机里调出郑泽川的照片,放在曹丽华面前,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曹丽华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说:“没见过,他是谁?”
沈冰道:“他叫郑泽川,以前是名警察。六年前和左兵交过手,他前些天遇害了,我们怀疑他是在调查左兵贩毒团伙的时候被杀的。”
曹丽华听闻命案,吓得脸色一白:“我不知道啊,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沈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相信她,又向她问了些左兵的事。和曹丽华聊天时,他突然瞥见到地板上扔着一个扁形的长方形盒子,上面印着各种水果。他很眼熟这种纸盒,大都是高档的水果店里用来装水果用的,用着这种礼盒装是为了方便顾客送人。曹丽华这套破旧的小房子里出现这样一只礼盒,有点突兀。
沈冰指了指那只盒子,洪途就把盒子捡了起来,问道:“曹女士,这是你买的?”
曹丽华道:“不是,这是左兵一个朋友送的。他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左兵已经死了,特意来找左兵。”
沈冰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曹丽华摇摇头:“我没问,他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洪途在盒子里找到一张小票,把小票递给沈冰,道:“沈哥,这是西环路那家水果店。”
沈冰着重看小票出具的时间——8月23号15点34分。
他们拿着小票离开了曹丽华家,驱车直奔西环路的水果店。洪途开车很猛,十几分钟就到了水果店门外,把车往路边一扔就跟着沈冰进店了。高档水果店里客人不多,又是大中午,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在挑拣牛油果。收银台后坐着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小伙子,正在玩手机。
啪地一声,收银台上掉了个什么东西,小伙子抬头一看,装在皮夹里的警官证摆在台子上,对面站了一个酷帅的男警察。
沈冰道:“我们是支队的刑警。店里和门口的监控都开着?”
小伙子有些反应不及,愣住了。
洪途:“问你监控是不是都开着,我们要查监控。”
小伙子:“开着开着,都开着。”
沈冰让他调出8月23号下午3点半的录像,然后就接管了正在播放录像的电脑,洪途挤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沈冰盯着屏幕,一点点往前拉,拉到29分时停住了,猛地靠近屏幕,想把录像里走进店里的人看得更清楚。
洪途也瞪大眼仔细瞧着:“沈哥,这人不是庞亚全嘛!”
当中的一个小方块播放的是店内的录像,当那个穿着黑色短袖的男人走进店里时,沈冰和洪途立即把他认了出来,因为这人的面貌特征太明显,一只肉头大鼻子,下巴有块疤瘌:正是自从8月21号出狱后就失踪至今的庞亚全,也是最有嫌疑杀死郑泽川的凶手。
洪途很激动:“绝对是他,他的脸我在资料里看过很多遍,一般人长不成这鬼样子!”
沈冰嘘了一声让他安静,继续看录像。
庞亚全很快挑了些高档的水果,让收银员用礼盒装好,然后用现金结了账,结账的时间完全对应小票上的时间。庞亚全结了账,用胳膊夹着礼盒就走了。沈冰还是盯着他,把目光移到店外的摄像头。
洪途:“嗳嗳,沈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店外的摄像头拍到庞亚全走出水果店,水果店台阶上坐着一个衣着脏乱,身材过分肥胖的男人,庞亚全走到那男人身边又停下了,拽了两下男人的肩膀像是要带他走,但是男人不理,还把他推开了。然后庞亚全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留给那人,自己打车走了。
洪途大吃一惊:“卧槽,这不是洪铁军吗?前两天周队带回队里那胖子!”
沈冰耐心等着坐在台阶上的男人露出正脸,那人还真回头朝着店门口吐了口唾沫,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正是洪铁军的脸。他又把录像拉回去看了一遍,笃定了买水果的人是庞亚全,等在店外的人是洪铁军。
沈冰心情不错,难得露出笑模样,问洪途:“左兵的贩毒团伙一共几个人?”
洪途:“算上左兵一共仨人。”
沈冰朝还在播放的录像挑了挑眉,笑道:“这不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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