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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周君


孟家在一座很高档的小区,本市寸土寸金之地。周行把车开进小区里,找了个位置停下,简月道:“我在车里等你。”

周行想了想,道:“车里凉,你可以和我一起上去。”

简月还没做好拜访局长的准备:“不太好吧。”

周行道:“其实我需要你在场,我和孟家的关系有点复杂,像今天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好几次。一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你跟我上去就知道了。”

他都这么说了,简月自然无法再拒绝,于是下了车,和他走在林立的单元楼之间。周行熟门熟路的找到一栋单元楼,乘电梯上21楼,电梯门一开,是一片干净的楼道,被化为业主存放物品的区域。一层只有两户,周行走到靠东的门前按门铃。

门很快开了,一个潇洒的壮年人站在门口,笑道:“来了?”

周行:“孟局。”

孟万程:“在家里就别客气了,还是叫叔吧。”

周行向简月招招手,简月小步挪过去,恭恭谨谨地笑道:“孟局长,不好意思,打扰了。”

周行向他介绍简月,道:“她是我们单位的顾问,简月。您应该见过。”

孟万程看到她,有瞬间的意外,但很快露出爽朗的笑容:“当然,前两天开专家座谈会我们才见过。”朝简月伸出手,“小简,欢迎欢迎。”

简月和他握了握手,走进屋里,粗略的扫了一眼这套二百多平的豪装大平层。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钢琴声,弹的是经典曲目“蓝色的爱情”。简月鉴赏能力一般,也能听出弹奏这首曲子的人功力深厚。近阳台的一间卧室门开了又关,钢琴曲忽强又变弱,从屋里走出一个气质雍容仪态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穿着蓝色针织长裙,披着真丝披帛,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小周来了?还没吃饭吧?阿姨给你留了——”她看见周行身边站了个女孩儿,脚步顿了顿,“这位是?”

周行道:“她叫简月,是我们单位的顾问。孟局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看话剧,就一起过来了。”

简月稍弯了下腰:“您好。”

孟太太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你好,请坐吧。”

简月跟着周行坐在客厅的一张长沙发上,孟万程坐在他们对面。孟太太端来茶水和点心,简月接住她递来的茶杯,道了声谢谢。她很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看出孟万程夫妇本打算好好招待周行,但是没想到周行带她一起来了,这让他们措手不及,即意外又尴尬。

没等眼下微妙的气氛发酵,周行先发制人:“孟局,您找我是为了那天在酒店发生的事吗?”

孟万程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在他们来之前,他正在书房看书。灯光在他镜片上闪了闪,像一道锐利的光。他似有若无地斜了简月一眼,才道:“那件事我已经向音音问清楚了,是一场误会。”

周行:“徽音怎么说?”

孟万程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详谈:“既然是误会,那就不要再提了。”

周行看出他回避的态度,也就不问了。

孟万程随便找了件公事和他聊。孟太太在旁听着,始终很介意简月,目光总是频频飘到简月身上。简月察觉到了她不加掩饰的打量和猜度,但装作没有察觉,只保持沉默端坐着。

孟太太像是沉不住气了,很突兀的打断了孟万程和周行的谈话,笑道:“小周啊,刚才我和你妈妈通了电话,商量你和音音的婚事。”

简月一直做事不关己非礼勿听状,只端着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听到这句话才把头抬起来,难掩诧异地看了看孟太太,然后看着周行。

周行很冷静,冷静到有些倦怠和冷淡:“我妈说什么了?”

孟太太笑道:“这可是大事,你妈妈说找个日子,咱们两家人坐下来慢慢商量。”

孟万程和周行一样冷静,他幽深的眼睛里讳莫如深,依次看过简月和周行,才对妻子说:“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客厅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时没有人说话,从某间卧室里飘来的钢琴曲还在继续,弹完了那首“蓝色的爱情”,此时飘扬着的音符是“多瑙河圆舞曲”。

周行朝传来钢琴声的卧室转过头,听了一会儿琴声,然后语气温和而有力地说:“叔叔阿姨,我已经说过了,我和徽音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分手。她不会想嫁我,我也无意娶她。”

空气更加凝滞,连跳跃的音符也被冰冻在半空中,钢琴声突然变得激扬高昂,毫无章法。像是有人粗暴地捶打琴键,把音符扣下来扔进铁桶里,昏天黑地的摇晃,好似狂风骤雨,天崩地陷。

孟太太大概是觉得这琴声聒噪的不像话,急急地走进那间卧室。

孟万程有意想试探周行的态度,也想给周行施加压力,但他没想到周行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出不想娶他的女儿这种话,蓄意使他蒙羞,这简直狂妄无礼之极。孟万程黑着脸站起来,锥子似的目光扫过周行,然后走进书房,摔上了房门。

简月听到那记摔门声,心里震了震,刚才她从孟万程眼睛里看到了腾腾烈火,他似乎极其恼恨周行,那眼神恨不得把周行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竟感到害怕。

周行突然站了起来,她忙问:“你干什么?”

周行道:“趁热打铁,把话跟他说清楚。就算他有办法说服我爸妈,我也绝对不会娶他的女儿。”

周行去了孟万程的书房,客厅里只剩下简月一个人,割人耳膜的琴声还在继续。简月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心情很不安。突然间,空气里爆开一声粗哑沉重的琴音,像是有人抡着锤子把琴键砸破,万箭齐发,穿心刺骨,随后戛然寂静。

简月望着传出琴声的那间卧室,听到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然后像是什么东西倒了,呼通作响。她慢慢走过去,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阳台的风吹开,她站在门外,看到房间里站着一个穿果绿色法式碎花连衣裙,披着长发的女人。那女人身材高挑纤瘦,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面庞艳丽,只是浑身冷气太重,像一只欧美传说中冷艳鬼魅不见天日的吸血鬼:她就是孟徽音。

刚才的响声是孟太太掀翻了钢琴凳,才逼停了孟徽音的琴声。孟太太恼怒又心痛,哀求般看着自己的女儿:“人都已经来了,就在你爸书房,你就去见见吧!”

孟徽音把琴凳摆好,飘飘然坐在钢琴前,纤细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温柔地抚摸冰冷的琴键,道:“不见。”

说完,琴声又起,清扬优美。

孟太太对自己的女儿无计可施,忍不住落下眼泪,转身往外走,看到简月在门外站着,她略一停步,又很快离开了。

简月犹豫片刻,慢慢走进卧室里,看着正在弹琴的孟徽音。孟徽音舒肩展背,挺拔优雅,像一只骄傲美丽的白天鹅。

“我认识你,你叫简月。”孟徽音道。

简月走到钢琴边,道:“我们在酒店见过。”

孟徽音闭着眼,像身处万众瞩目的舞台,一脸陶醉地按动琴键:“潮平跟我解释过了,你不是他女朋友。”

简月:“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孟徽音:“你不是他女朋友,仅此而已。”

简月:“所以你就相信他了?”

孟徽音:“当然。我爱他,当然要相信他。”

简月不语,心情复杂。

孟徽音睁开眼睛,侧眸看她一眼,道:“你认识我吗?”

简月:“你是孟徽音。”

孟徽音:“除了我的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钢琴边还摆着一张垫着法兰绒垫的椅子,简月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的事。”

孟徽音翘起唇角,不以为意:“你知道我哪些事?六年前的凶杀案?丰玉林?人质?斯德哥尔摩?”

简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孟徽音:“所以呢?你也觉得我是丰玉林的俘虏,得了一种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病?”

简月:“你不是吗?”

孟徽音:“我看过媒体对我的报道,他们把我写成一个可怜虫,一个被杀人凶手绑架,却不幸成为他的门徒的故事。更可悲的是我还爱上了他,所以我就更不幸了。”

简月目光下落,看着她在琴键上轻灵跳跃的手指,道:“你不认同媒体的报道?”

孟徽音道:“我的确爱上了绑架我的杀人凶手,但是我没有他们写的那么不幸。相反,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找到了我命运的另一半。”

简月:“那周行呢?你还爱他吗?”

噔的一声,她用力按下一只黑键,尖锐的音符像一把割裂空气的匕首。她的眼睛里涌现出怨毒的恨意,道:“我早就不爱他了,他杀死我的爱人,我想让他偿命。”

简月心中哀凉,即同情孟徽音,又同情被孟徽音痛恨的周行,道:“丰玉林非法囚禁你,要不是周行及时抓到他,他终会杀了你。”

孟徽音转头看着简月,眼底是一片冰凉的戾气:“他不会伤害我,他只想和我一起逃走。你和他们一样自以为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趾高气昂的对我们指指点点。”

诚如孟徽音自己所说,她是一名走火入魔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无论她承不承认,她都是一个不幸的可怜人。丰玉林绑架她,伤害她,掌控她的生死,她的恐惧和绝望编织成对丰玉林畸形的依赖。丰玉林明明是她的地狱,却被她自欺欺人当做天堂。就算丰玉林死了,他的鬼魂依然缠着孟徽音,和她如影随形,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操控她,把她的身体掏空了,变成自己的坟墓,里面住着一只面目可憎的厉鬼。

孟徽音可怜,非常可怜,她已经无法分辨爱和恨。

简月问:“既然你爱的人是丰玉林,那你为什么会和季潮平在一起?”

琴声突然停了,孟徽音静坐片刻,然后把琴盖合上,抚摸着琴盖,那触感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但是她的目光深情又眷恋,笑道:“他们很相像。”

简月皱眉,她看过丰玉林的资料,丰玉林长得和季潮平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孟徽音转身朝床铺的方向走去,道:“我累了,谢谢你陪我聊天。”

简月走出卧室,带上房门,看到周行站在客厅。她朝周行走过去,问:“怎么样?”

周行把她落在沙发上的包拿起来,又朝书房看了一眼,道:“没事了,我们走。”

来时有孟局长热情招待,走时却很狼狈。他们仅在孟家留了不到半个小时,简月跟着周行往停车的地方走,深夜的小区很安静,耳边只有晚风,但是风中似乎有女人的声音,一字一句重复着刚才孟徽音说过的话.......她回想起刚才的所见所闻,似乎还身处孟徽音的卧室里,孟徽音在她面前弹琴,弹得是“少女的祈祷”。

“她是钢琴演奏家吗?”简月问。

周行道:“她是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弹钢琴是她的爱好。”顿了顿,“以前是。”

孟徽音以前是一名舞蹈演员,现在已然不是了,

简月不说话了,其实她有很多疑问,即有关于他和孟万程的疑问,也有关于他和孟徽音的疑问。但是她似乎没有立场向周行问个明白,只好保持沉默。

周行看了看她,道:“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简月被他看穿了心事,索性不继续躲藏,坦率道:“我有很多想知道的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周行:“那我从头开始讲给你听。我妈和孟局长的夫人是多年的同学,也是朋友。我和孟徽音很早以前就认识,过年过节都会见面。我被调到支队做中队长那年,我们在一起了。交往不到一年,我们分手了,她提的分手,我同意了。半年后,她被丰玉林绑架,之后发生的事都被记录在案,你也都知道了。”

简月还想知道更多细节,比如孟徽音为什么要和他分手?比如他是否挽留过孟徽音?比如孟徽音被绑架时是否还喜欢他?这些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是对她来说很重要,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孟徽音被绑架时是否对周行还存有感情。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会对孟徽音心生愧疚。孟徽音遭遇厄难,将自己的爱恨颠倒,她以为的爱其实是不爱,她以为的不爱其实是爱。如果她丧失自我的最后一刻还爱着周行,意味着直到此时此刻,那份感情依然存在,只是被她误认为是恨。

“和她分手的时候,你还喜欢她吗?”简月问。

周行看着落在地面上的的一片片路灯的灯光,他和简月的影子像是黄昏下的一道剪影。曾几何时,他和孟徽音也走在落日余晖的海边,柔软的沙滩上落下两道剪影,但是终被海水抹平了痕迹。

周行道:“我当然喜欢过她。我不会否认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和她,还有我们的感情,都真实存在过。无论我们能不能走到底,都在彼此的生命中互相陪伴过一段时间。人生就是由长短不一的陪伴拼凑起来的,她曾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不会遗忘她,但也仅仅是记得她。”

他即强大又温柔,他不会否认任何爱过他的人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并回报以同样的爱。他拥有当下浮躁功利的人群中难能可贵的长处,他即能感受爱,又能付出爱。他是最不自私的人,他对所有爱过他,或他爱过的人都温柔以待——他像一面镜子,简月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躲躲藏藏虚伪狡猾的女人。即畏手畏脚,又斤斤计较;即不敢付出,也不敢接受。

简月垂下头,低低一笑:“说的好。我已经在反思了。”

回到停车的地方,两人上了车,周行驱车开出小区,行驶在夜色车流中,道:“我还没说完,你愿意继续听吗?”

简月朝他侧过身,倒在座椅里,看着他的侧脸:“我在等。”

周行道:“刚才你也听到了,孟局和孟太太一直在撮合我和徽音的婚事。我已经和孟局说过两次,我和徽音不会结婚。但是他绕过我,直接我和我的父母谈。我爸常年待在部队,军人的责任感很重。他觉得我对徽音有责任,我也有责任娶她。”

周行的父亲是一军之长,军人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大过天,他持这种态度,不足为怪。简月问:“那你妈妈什么态度?”

周行:“我妈尊重我的意愿。她从未答应过徽音的父母,也没有正面回绝,让我自己处理。”

简月:“那你自己呢?”

周行勾起唇角笑了笑,笑容苦涩又无奈:“我才三十几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很自私,不会用我的后半生去陪伴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就算是补偿也不行。我今天带去你见孟局长和孟太太,就是想告诉他们,我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支配。”

简月揶揄:“原来我是你的挡箭牌。”

周行深深地看她一眼,道:“你是我的决心。如果没有你,他们再逼我几回,或许我就妥协了。遇见你之后,我就知道我绝对不会服从他们的安排。我一定要为自己争取。”

简月又脸红了,转头望着窗外,轻声问:“争取什么?”

周行:“争取你。”

简月静了片刻,身子一斜,倚着车门,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往外看,叹息:“你为什么总能把这些酸溜溜的话讲得这么顺理成章这么理直气壮?”

周行想了一想,由衷地问:“酸吗?”又想了想,“抱歉,我说话可能有点直接。我担心我说的太委婉,你听不明白。”

简月:“你对所有人讲话都这么直接吗?”

周行回答地很认真:“分情况,也分人。我如果想让一个人了解我,我就会很直接,我会把我所有的想法全都告诉她。如果那个人对我无关紧要,我可能一个字都懒得说。”

简月把长发全都拨到右边胸前,脑袋往下垂着,偏过脸用余光看着他,像是刚从水盆中挽起一把湿漉漉的长发,道:“你知道你即认真又直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周行被问住了,好奇道:“我是什么样子?”

简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形容不出来。就像......就像爱情电影里主角出场的时候,镜头会在他身上定格,会响起背景音乐,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是他只是在做自己的事。”

周行试着理解,但是理解不了,便摇头笑道:“我听不明白。”

简月耸耸肩,笑道:“我也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

车里还是放着王菲的歌,歌声纤细空灵,模模糊糊的唱着关于爱情的歌词。简月想听清歌词,歌手唱的也清晰准确,但是她总是不能把那些歌词在脑海中形成汉字,它们或如云雾、或如山林、或如冷月和骄阳。它们千变万化,在被人看清形状之前飘散,像清晨的一蓬白雾消散在山崖之间,变成了光、风、还有雨。

一首歌即将唱完时,周行的手机响了,他戴上蓝牙耳机,笑道:“兰姐。对对,我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钟就到了。好,那待会儿见。”

简月听着他讲电话,等他挂了,问道:“是餐厅的电话吗?”

周行道:“对,预定的时间是九点,咱们迟到了。”

简月:“是什么店?你好像和店家很熟的样子。”

周行:“一家做中式融合菜的店,我常去,味道很好。”

这家中餐厅在一条老街,街面和市中心相比并不繁华,偏僻宁静。两道白墙间嵌可一道月亮门,门洞挂着两盏莲花宫灯。进了门是方阔的大院,栽满了竹子,当中一条红砖小路通往一座三层高的遂古建筑,灯火通明。

简月觉得这地儿眼熟:“我好像在网上看到过这家店。”

周行:“的确经常有人过来打卡拍照,你想拍吗?”

简月一向没有拍照留念的习惯,道:“拍照没有吃饭重要。”

周行推开门,一楼大堂收银台后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四十出头,一个很年轻,身上穿着统一的围裙。年长的女人见周行来了,就笑说:“你晚来半个小时,厨师就下班儿了。”

周行走到台前,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招待贵客。高叔在后厨忙?”

女人转头朝厨房方向喊道:“爸,小周来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掀开两道门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精神矍铄,老而强健,穿着黑色厨师服戴着白帽,一副厨师打扮,手里还拿着一只锅勺,笑道:“周行来啦。老团长还好吧?”

周行道:“我爷爷很好。高叔您最近怎么样?刚才兰姐说我晚来一会儿您就下班了,我还以为您老身体撑不太住。现在一看,厨房是个能让人返老还童的好地方,您老要是现在下班,那就是偷懒不想招待小辈儿。”

高叔哈哈一笑,又歪过头去瞧简月。

周行介绍道:“她是我朋友,也是同事。叫简月。”

简月稍稍弯了下腰,笑道:“您好。”

高叔把勺子往上指了指:“上去坐吧,给你们留了雅间。”

周行熟门熟路的带着简月到了二楼,二楼只有几个包厢,说是包厢也不尽然,更像是卡间,进出口搁了一扇屏风,把人半影半绰的挡在里面,即私密,又不完全封闭。

简月坐在里面,周行坐在她对面,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只能看到周行,除非把头伸进来,才能看到她。卡间一点也不逼仄,餐桌旁还摆着挂衣服的衣帽架,比包厢还宽绰。

兰姐拿来了菜单,问:“谁点菜?”

周行把菜单递给简月,道:“你看看。”

简月摆摆手,没接:“  你点吧,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该点什么。”

周行不继续推让,翻开菜单边看边说:“这儿的招牌是三鲜灌汤包和红烧狮子头。这两道菜你都尝尝。”

兰姐笑吟吟道:“灌汤包可不是招牌,是你喜欢吃。每次来都点。”

周行笑道:“我喜欢的,都让她尝尝。”

兰姐扭头看着简月,笑道:“姑娘,听听这位大少爷的口气,他要喂你吃好几十道菜呢。”

简月被逗乐了,只笑,不说话。

周行看她一眼,对兰姐笑道:“几十道菜不能一次喂完,只能慢慢喂,今天就老五样吧,再加一道杏仁豆腐。”

兰姐收起菜单,问简月:“有点凉吧?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条披肩。”

简月脱掉了大衣,里面是一条长袖衬衫裙,的确不太抗的住室内深秋的凉气。但是兰姐的热情也让她招架不住,正要婉拒,周行抢在她前面说:“那就麻烦你了,兰姐。”

兰姐很快拿来一条羊毛披肩,简月道了谢,往肩上一裹,顿时暖和了很多。等兰姐走远了,她忍不住问:“店老板对你好热情,你和他们很熟吗?”

周行掂起茶壶倒水,壶嘴的热气氤氲飘转:“刚才你见到的老爷子姓高,这家店是他家里人一起经营的。高叔和我们家关系很近,他以前当过兵,是我爷爷的老部下,还是我们家的恩人。”

简月单手拖腮看着他,专心听他讲故事:“是你家的恩人?”

周行道:“我爷爷退下来那年是团长,他当时是副连长。爷爷退休之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军事演习上出现了意外,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大概就是一个兵把空包弹打偏了,要不是高叔及时推了爷爷一把,我爷爷得瞎一只眼。前些年高叔也退了,但是他闲不住,就和家里人弄了个餐厅。我们家和高叔家里走得很近,平日常走动,关系自然不会太远。”

简月:“刚才那位兰姐是高叔的女儿吗?看起来很年轻。”

周行:“对,她是高叔的女儿。”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端来一碟绿豆糕,扎着高高的马尾,双眼黑黝黝亮晶晶的,长得很漂亮。她把绿豆糕放在桌上,道:“周行哥哥,我妈让我问问你,你们喝不喝酒?”

周行问简月:“你喝酒吗?”

简月摇摇头:“喝茶。”

周行道:“我们不喝酒,喝茉莉花。”他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发,“你放学过来帮忙?”

女孩儿一转身在他身边坐下了,晃着脚笑说:“我来打工,一天五十块。”

周行笑道:“你还挺有商业头脑。”

女孩儿双眼溜溜地看着简月,甜甜一笑:“姐姐好。”

简月笑道:“你好。”

女孩儿:“姐姐你真漂亮,你是周行哥哥的女朋友吗?”

简月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了看周行,只能笑。

周行坦然自若地笑道:“现在还不是,我正在努力。”说着把女孩儿往外轰,“你不是在打工吗?别打扰我们了,快点去干活儿。”

女孩儿道:“我已经下班了,我妈让我做作业。”

她跑到过道对面的卡间里,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呼呼通通的往外拿书本和文具。

简月小声道:“原来你对小孩子说话也这么认真。”

周行知道她所指何意,笑道:“我在说给你听。”

简月心一跳,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里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被某人的只言片语撩拨的翻来覆去的心动。周行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修炼,到底是无心所致还是招数老练,她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她现在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本糊涂账,那点子把持已久的清醒不知何时已经沦陷了。

兰姐上齐了菜,还赠送了一道冰糖银耳芙蓉汤,加上点心和茶水,摆了满满一桌。

简月拿着筷子不知该从何下手:“这么多,咱们吃不完吧。”

周行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道:“吃不完我会打包,带回去慢慢吃。你趁热尝尝包子。”

简月夹了一只三鲜灌汤包,满口鲜甜,让她小小的惊艳了一下。周行点的其他菜味道也都很好,都是些餐桌上常见到的菜肴,但是食材和味道比别家高出一大截。周行很照顾她,拿着一双公筷为她夹菜。她夹着一块排骨没啃完,碗里已经多了两块剃过刺的鳜鱼肉。

简月道:“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了。”

周行放下筷子又给她盛蛋炒饭:“我中午吃得多,现在不怎么饿。半碗够吗?”

简月:“够了够了。”

周行盛了半碗饭递给她,不忘念叨一句:“少吃饭,多吃菜。”

简月着实饿了,吃得很认真。周行在饭桌上也不怎么说话,俩人的交流仅限于讨论菜的味道。简月喜欢吃鱼,桌上这道松鼠鳜鱼深得她的喜爱,周行则不喜欢吃鱼,索性把整条鱼都端到她面前。

简月用筷子挑着鱼肉里的鱼刺,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吃鱼?”

周行道:“从小就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被我妈逼着吃了几口,反胃得厉害,两三天没吃下东西。”

简月想了一想,纳闷道:“我记得前些天我们去蒋月红的店里吃炖鱼,当时你吃了很多。”

周行不言不语地夹了两筷子菜,才说:“那天心情太糟糕了,顾不上挑三拣四。”

简月微微一怔,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炒饭,道:“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道歉。”

周行闻言,放下筷子看着她,说:“简月。我希望你能清楚,我没有怪你,也没有生你的气。如果我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你,今天我们就不会坐在一起吃饭。”

简月也抬起头正视他:“我对你做了一些很伤人的事,我对你撒谎,还说了很过分的话。”

周行:“我当然也会生气,但是我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你的气。你之前不接受我,对我撒谎,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听;如果你还不愿意告诉我,我会等。”

简月:“......你不觉得你对我太好,太包容了吗?”

周行的笑容明朗又温柔:“我说了很多次,我喜欢你。我不对我喜欢的人好,不包容我喜欢的人,我还能对谁好?去包容谁?”

简月突然怀疑自己在做梦,眼前的人给她飘飘乎的梦幻感:“就因为你喜欢我,你就对我这么好?”

周行道:“我认为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他给她添了一杯茶,“吃饭吧,现在不聊这么严肃的话题。”

简月不再问,继续吃饭,但是思绪始终漂浮着,不能专心,一直走神儿。没留意周行拿起手机按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妈来了。”

简月嘴里咬着一只虾仁,看着他发懵,没能及时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周行抽出几张纸巾迅速擦了擦手,道:“我妈在楼上和朋友吃饭,我也是刚知道。”

简月瞪眼,把整颗虾仁吞进肚子里,噎得她连忙喝了两口水,大惊失色:“那我,我——”

周行见她慌张,便道:“你不用露面,我去和她说几句话。”

话音没落地,简月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呼通通一阵响,听那动静至少下来了三四个人,一个女人扬声道:“君君,你看看这是谁?你梁阿姨回来了。”

周行忙走出卡间,把几个女人拦在过道里,同她们说笑寒暄。

简月缩在沙发角落里,恨不得拿披肩盖住脸,心惊胆战地听着周行和那几个女人说话。她分辨不出哪个声音是周行的母亲,只听出这几个女人和周行都挺亲近。

“君君,你和谁来的?你兰姐说你带过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在哪呢?我见见。”

简月听见这句话,很想藏到桌子低下。

几个女人乌泱泱的要进卡间里,周行张开胳膊把她们拦住,笑道:“是我同事,还是不见了吧。”

“打个招呼嘛,说两句话我们就走。”

“她脸皮薄,你们会让她不自在的。行了行了你们快走吧,我送你们下楼。”

几个人被周行好说歹说劝走了,周行把人送走,回到卡间一看,简月还在原位坐着,拿披肩遮住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溜溜直转的眼睛,小声问:“她们走了?”

周行笑着点了下头:“很害怕吗?”

简月这才把披肩扔到一旁,松了口气:“太吓人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妈。”

周行道:“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会过来。”

简月喝了口水,捧着杯子问他:“刚才叫你君君的人是你妈吗?”

周行:“嗯,我妈和她几个朋友。”

简月好奇地问:“君君是你的小名吗?”

周行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也算是小名。”

简月:“算是?那到底是不是?”

周行停下筷子,解释道:“我二十岁那年,我奶奶给我取了表字,里有一个君字,从那以后家里人就叫我君君。”

简月:“字?”

周行:“男子二十冠而字,是周公制礼。现在早已经不时兴了,但是我奶奶家里是书香门第,她本人也做了一辈子学问。一些礼制在她身上就保留下来了。”

简月又问:“那你的字是什么?”

周行又出去了,向隔壁正在做作业的女孩儿借了纸和笔,伏在桌上唰唰写了两个字,把那张纸撕下来递给简月,道:“是这两个字。”

简月念道:“知君——这是什么意思?”

周行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是我奶奶很喜欢的一首诗,当年她和我爷爷书信往来,她写了这首诗寄过去,俩人就确定关系了。”

简月悠然向往:“很浪漫。”

她拿出手机搜索这首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着重找到那一句,又盯着看了很久......这顿饭吃到了尾声,果然剩下了很多,周行去拿打包盒,简月一个人留在卡间里,看着对面空掉的座位发怔。

静坐了一会儿,她拿起被周行搁在桌上的笔,又在那张纸上写下一行字,写完了,把写了字的部分撕下来,撕下窄窄的纸条。

周行拎着两个打包盒和简月下楼,又向高叔打了招呼,才结账离开。

吃完饭已经夜深了,周行道:“本来我还打算带你去江边走走,但是江边风大,你又穿得薄,还是直接送你回家吧。”

简月没有异议,一切听他安排,上了车,周行驱车往回折返。

错开夜间高峰,路上很顺畅,路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半。简月坐在副驾驶往窗外看,手里捏着窄窄的纸条,一点点把它卷成细细的纸筒,又一点点拆开,再卷成纸筒......周而复始,几次拆卷下来,纸条软和了不少。

周行开车时一向没什么话,此时更是安静,只是频频看她。前方路口亮起红灯,他把车停下,又转过头看向简月,这次却发现简月也在透过车窗玻璃的倒影看着他,和他目光交汇,简月便把目光移开了。

周行问:“今天开心吗?”

简月的声音很轻:“开心。话剧很好看,晚餐也很好吃。”

绿灯亮了,周行继续往前开:“那我下次约你,你还会跟我出来吗?”

简月没有回答,身子靠在车门上,额头抵着车窗玻璃,看着窗外黏连绚烂的灯光,长久的静默了。

她知道周行不是在给她施加压力,无意催促她尽快给出答复。但是她心里的确很沉重,这份压力是她自己给自己的。今天和周行约会是她的大胆之举,今晚还没结束,她就已经开始贪恋期望下一次。如果下一次周行再约她出来,简月在心里问自己:你还能拒绝他吗?

答案很残酷,她拒绝不了。她不能在接纳周行的付出后,再虚伪无耻的否定周行对她的付出,她不能这么自私,也不愿把周行对她的感情一点点磨光。如果她在周行心里崩塌,她会很厌恶自己。

简月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既然她已经无法拒绝周行,那么和周行延长暧昧的每一秒都是在浪费时间。她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周行应当是不会永远喜欢她,人生漫长,那个陪她行到水穷处的人,她希望是周行,但又似乎不可能是周行。正如周行刚才说过的那样,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别人参与进来,但未必能走到最后。尽管如此,他也会记得他给予过爱的每一个人。既然他如此慷慨,如此真诚,和他走上一程又有何不好?

日月经天,山河行地;道阻且长,且行且看。

车停在小区大门外的路边,周遭人车稀少。周行解开车锁,道:“到了。”

简月下了车,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她知道周行正站在她身后目送她。她脚步一磕,停住了,然后转过身往回走,一径回到周行面前,把攥在手里的纸条塞到周行手中,道:“今天晚上我很开心,谢谢你。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想了解你更多一点。”

周行拿着纸条,想问“这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话,简月急急地又走了。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吹来一阵风,把他捏在手里的纸条吹掉了。他连忙捡起来,皱皱巴巴的纸条已经展开,露出一行娟秀的小字:一见周君即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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