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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玉碎


今夜,将银灯剔得明一些,再明一些,好把那猩红梦境击退。我本知灯光不关人事,一样送我光明。只是当我独对它时,如豆般的火苗煎熬着我的良心。抬头看见墙上仕女图,簪着紫玉笛钗,面目那般清婉秀丽。每当看见这画,我便想起裴夫人和她曾经对我的所有教导……

泪沾衣襟,连这画像也似沾染了灰尘,面目模糊。

伸手轻轻用绢布擦拭,拂去美人面上蒙尘,却拂不去那一抹泛黄——岁月的痕迹。

啪的一声,不小心将这画像碰落。画卷翻转,露出了反面。慌忙弯身去拾——然而双手一抖,已连退数步。

绝似的容颜……紫玉笛钗……《胡笳十八拍》……初见时他的眼神……梨花舞……画像上的美人果真是裴夫人!

我竟从没有想过去看一看画像的背面。那背面,分明写着:赠宛姿。

而裴夫人的本名,就叫作——林宛姿。

胸口热潮汹涌澎湃,有迫不及待的呼喊:我要去见他!我要亲口告诉他!只有一瞬失神,我即刻已急向殿门外走去。

然而,他早已下朝……他不在龙泉宫……他不在军帐里……他在哪里?

他一定是去了……泰宁宫!

我的心一分分黯淡下去,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妃离宫。风吹过,残花落瓣沾染肩头,落满一地。

“娘娘怎么才回来?方才大汗来过了。”

像游魂忽然有了归依,我抬起灼灼燃烧的双眼,“他来过了……他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大汗娘娘去见龙泉宫见他,大汗便去了。”

侍女话未说完,我已转身奔去。

钗松发散,带褪鞋落,我却全不在意。我跑得这样快,撒开步子,完全抛弃女子该有的任何风姿。这一刻,我只想见他……

他在那里,就站在龙泉宫前……眼中有滚烫急涌,狂奔而去,身体便投进他怀里。力量之大,把他撞得稍稍退却。

“真真!”

我满脸是泪,却笑得灿烂,“是我、是我、是我!”疯了一般地凝视着他的面容。狭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分明是和裴青相似。他是裴夫人的儿子,他也是裴青的兄长,他是我至亲之人。

“快来!”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扯着便跑进寝殿里,还砰的一声关上殿门,全然不顾四周的目瞪口呆。

“原来你的身体里,流着一半汉人的血!”终于可以安全说话,我眼中夺眶而出的,是欢乐的泪水,从未哭得如此酣畅淋漓。

他双目顿时转色。

“你不是萧氏所生。你的母亲,今年是不是四十有六,左眉有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痔?她是不是……姓林?”

我的话像一阵狂风,吹得他浑身一颤。他牢牢地瞪视着我,声音艰涩,“你说什么?”

我走近他,“她不仅是你的母亲,也是青的母亲,更是我的恩师啊。”

“林夫人……裴青?”

“是的、是的!”心中狂潮翻卷,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你和青是兄弟!我早该想到,这世上,除了兄弟,怎会有人这般相像?”

“你怎会知道这些?”

“画像背后的字,”我说,“宛姿,那是林夫人的本名。还有你和青相似的容貌,还有紫玉笛钗!你一定看过林夫人跳梨花舞,所以,你第一次见我时,才会是那种神色……”

“紫玉笛钗是裴青赠你?而梨花舞,是林夫人教你?”他打断我的话,连连追问。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我太过激动,竟把自己和萧史推到了悬崖边……只能吃力地解释说:“你初次相问时,我存有戒心,未吐真情。紫玉笛钗确为裴青所赠。他是御前侍卫,我是公主侍读,从小就玩在一处。他母亲进宫来教习公主舞艺时,我也一同学了梨花舞……”

我从他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那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失望、愤怒,还有隐藏至深的矛盾与痛楚。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已经洞悉了什么,然而所有情绪都如同那抹蓝紫色一般在他琥珀色的眼底一掠而过,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过。

他退开数步,肃然默立。我对他的举动不知所措。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立着。我迷惑,他难解。

我想起裴家的遭遇,心间如利刃剜过,忍不住打破这静寂,“你母亲她……”

他眉间轻微地印上一抹蹙痕,眸中深沉如同夜色,冷然一哂,“母亲?”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情绪,听得人心中一痛。

“她离去时,我还是幼儿。只以为母亲很快回来,谁知道,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年。”

十四岁那年母亲去后,我的惊恐、彷徨、无助、孤独,种种情绪浮上心头……泪水徐徐滑落,“你想她吗?”

他淡然道:“开始怎么也不能接受,母亲怎么能狠心舍下我?后来,是思念,是不解,再后来,便只是漠然……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母亲。”灯火迷蒙,映得他的侧脸轮廓深邃,如若刀削,眉宇间阴霾始终未散。

“你的母亲,是爱你的。每年七夕,有品级的贵妇都入宫参加庆典,然而林夫人却总留在相府内。我曾经问过裴青。他说看见母亲那一日偷偷哭过。我从前不知原委,原来那一日是你的生辰……”

我伸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掌心传来潮湿而温暖的气息。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温情,已将先前压抑的愁绪吹散了几分。

“你还记得吗?《胡笳十八拍》。林夫人翻来覆去只弹那最后几拍: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他静静听着,眼眸底处涌动着水样的清光。我胸中波涛起伏,“她心里的苦也许比你更多。你是汉人之子……我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快活。”

他低眸看我,神情坚定而决然,“我是个契丹人。”

不知不觉心底生满荆棘,逐渐将我引向激愤与狂乱。也许有些话,我们始终回避交流,今天都要说个明白。

“不,你不能是契丹人,我恨契丹人!你本性纯良,只是在契丹人的狼窝里迷失。契丹人凶残无义,惨无人道。契丹反叛自立,夺我大周江山,戮我大周子民,使边关不得安宁,百姓流离失所。幽州失陷,威震三关的楚玉将军惨死沙场,就连女儿也被耶律炀那畜生残害而死。十二万大周将士的鲜血,他们谁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幽州之战,就没有这场可怕的和亲,就没有这一切的痛苦……”

“没有幽州之战,就没有今日东丹上京的安宁繁荣。我们,也不会相遇……”他突然接过我的话。

“你迷住我,初时也许只是因为那熟悉的舞姿,惊人的美貌,也许只是男人的征服欲、新鲜感,直到王北被擒后你对我说的一番话……”

他的眼睛异常闪亮,似乎将这殿里全部的光亮都吸入眸心,反射出灼灼夺目的光芒,叫人迷惑其中。

“你说,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相安无事。你可知道,那正是我父汗、是我,一生追求的梦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懂我的女子……”

他负手而立,原本清矍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阴霾,眸底冰冷寒危,“你道契丹人反叛自立,屠戮大周百姓。让我来告诉你实情——

“周朝天历九年,契丹大旱,牧草尽枯,百姓无以为生,死者相枕,白骨遍地。我父汗多次上书,周朝不但不予赈给,反治各部落纳贡不足之罪,先后斩杀首领及家眷上千人。我二哥耶律信押运进贡的牛马美人,只因山崩迟至数日,竟被绞死在营州城头……都督赵文翙还把他尸身悬于城头,横加折辱!

“天历十一年,楚玉与柳盛求功,诬契丹和奚族各族怀有异心,妄加征伐。楚玉连战连胜,捷报频传至长安。皇帝犒赏三军,用的法子竟是一个头颅换五分银子!周军畏惧契丹部落兵卒勇猛,又贪求军功,纷纷杀妇孺老弱。那满满的送去换银子的头颅中,有多少孩子、女子、老人……他们也是契丹人,他们何罪之有?”

他的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隐抑愤怒情绪。我怔然,无言以对。

“楚玉镇守幽州十数年。且问问他威震三关的匾额后,藏着多少契丹与奚族无辜冤魂?杀他时,我没有一分犹豫。若是我抓住他女儿,也不会让她活着!”

楚玉的女儿尚且如此,而我是他杀父仇人景宏的妹妹……我浑身顿时如扎满银针,痛不可抑。

“我再来告诉你,因旱灾而死和无辜被杀的契丹平民,就有三十多万!到天历十二年,契丹已是十帐九空。再不叛,契丹就灭了。”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另一种声音,来自正义的对面……可是,我却落下那么多的泪水。

“你觉得我残暴、猜忌、野心勃勃,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你其实完全没有说错。我并非本性纯良,我就是狼群中最嗜血的那只!你不愿黑鹰军践踏你的国家,但是真真,你可有想过,我也要保护我的国家、我的百姓。契丹人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契丹民族不能遭受灭族之灾!现在,还有渤海。战乱之后,渤海百姓更需要休养生息。我占渤海三年,少征税银十数万,开垦南面荒地,治理潢水琉河。我绝不能允许,渤海旧势力重新兴风作浪……”

想到萧史在渤海旧宫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无法分辨,他们谁是对的……

他伸手执我的手,把我拉到床后。毡毯一拉,床后的整面墙上露出巨大地图。他手指地图北端,向我道:“这是耶律炀所占北契丹。除了耶律部,北面还有郁羽陵部和日连部。你没有去过北契丹,那里情形和这里完全不同。受部落旧制裹束掣肘,人人都以游猎为生。部落骑兵虽骁勇善战,却蒙昧无知,民俗野蛮!”

我凝视地图上北面大片土地,想起遥远的西汉,“如今的契丹,正好比数百年前的匈奴!”

他眸中一闪,“但是,匈奴人如今在哪里?”

我的心有些怅惘,“我在史书上读到过,一支降了汉朝,消融于无痕,而另一支退到关外,也最终消亡……”

“昔年纵横草原的匈奴何等剽悍,铁马金戈所掠之处血流成河,逼得秦始皇劳民伤财,广筑长城,打得汉高祖年年纳贡求和。在匈奴人眼中,汉人开不得弓,骑不得马,只能任凭宰割。可谁曾料到,匈奴人自诩天下无敌,最后却人亡族散。匈奴人自认兵强马壮,足可驰骋天下,却被霍去病孤军深入,直贯龙城。在那一刻,毁家灭国的匈奴人才知道,并非只有匈奴人才天赋异禀,善于骑射。只要肯学肯练,汉人也有足以踏平草原的铁骑神弓!从向匈奴称臣的汉高祖到称霸的汉武帝,不过才短短几十年,汉人就已由弱转强,由守变攻,打得不可一世的匈奴人胆丧命亡!为什么?因为匈奴人是井底之蛙,贪小利而舍大业,自认弓马无敌,空有满国之财却不知强国治军。如果匈奴单于早知励精图治,虚心向汉人学习,扬长避短,他们的铁骑又岂会绝迹漠北!”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苍凉之气,与我一同追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千百年后谁可预料?也许我们都不过是车轮下一颗碎石。

“正如你所言,昔日匈奴就像今日契丹。虽已独立,部落酋长们却仍只知掠夺强劫,不知高瞻远瞩。”他又指南方,“你再看南面,渤海、燕云……父汗与我打下的土地,现今都在我治下。这里除契丹人,还有渤海人与周朝数万汉人。他们中能工巧匠众多,煅冶、垦荒、纺织、畜牧、修筑、建桥……天福正是借助各族人之力,才能建为塞北长安。”

他继续道:“我父汗早有改革弊制,推行新政的决心。要建立统一的兵源,统一的朝廷,要在契丹境内推广新政——南北面官制。北面官制授契丹人,南面官制授汉人,以国制治契丹人,以汉制待汉人。这正是你在平叛中所言治国之策!我爱慕之人,有大胸怀,大智慧。希望你,正是这样的女子!”

他这样坦然道出,我心中又羞愧又激动。在彼此的两两相望中,似乎我们曾经的一切距离、猜忌和隔阂都消失了,有一种新的情感悄然燃烧起来。

“但是新政将破坏原有部落制,损害部落酋长利益,必然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改革只能从南方开始推行。南契丹靠近汉族聚居地。契丹人多年与汉族杂居同处。无论是战争,通商还是民间往来,都使得各部落逐渐改变游牧习性。所以当年父汗令我到东丹为王,又赐我述律家侧妃。因为南方最强的述律部,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有些感伤,“但就在攻下幽州,打下渤海,新政之推行只欠东风之情形下,父汗竟突然……”

我握紧他的手。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父汗猝亡,我在汗位的争夺中落于下风。或者说,我当时只顾悲伤,根本失去了争夺汗位的雄心和先机。所以,我被迫留在东丹,舍弃上京旧部,舍弃北方大片土地。但是,我从未敢忘怀父汗遗愿,要在东丹完成他未竟之事。然而,各族百姓习俗迥异,矛盾日增。契丹贵族怀念旧制,无法容忍汉人地位日高。更加上渤海旧势力暗地里居心叵测的挑唆,部落中上下都说我重汉弃祖,贪慕汉人虚文俗礼,振兴之路注定荆棘密布。”

我忧心道:“新政若成,契丹扬威四滨,你彪炳千秋。此路若走不通,你不仅会失却现在的一切,还将留下万世骂名。”

“这件事必须我来做,也只能由我来做。万世骂名有何惧,为我父汗之遗志,为契丹万民之未来,我从未退缩过!”

他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仿佛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神情中的傲然与霸气,似乎天地间地一切都不放在眼里。而那豪气中,却蕴着轻易难以察觉的无奈与悲凉。

从未如此靠近他的心灵,我百感交集,“到今日,我才真正了解你。”

耶律楚目不转睛地注视我,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眼中却隐隐暗云涌动,“在这一切中,我唯有一个私心,那就是你。”

“大汗!”我已止不住哽咽,“心怀天下的人注定会成功!你确是草原上的雄鹰,辉耀长空。你既有凌云壮志,也有爱民之心。你的杀戮,正因你不能容忍自己的子民被残害。但我恳请大汗,不能只靠以血还血的霸道杀戮来守护子民,更不可靠此开拓疆域。你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这样才能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王道治国,仁者爱民,即便以暴易暴是必须的手段,无奈的选择,也要克制手中刀剑,使它少伤无辜。”

说到这,我胸中也是豪情难抑,不自觉走向他寝宫中的长案。案上正横铺一纸。我执笔在手,挥毫写下,“天下大仁。”

他近身看我书写,极为动容,坚毅道:“我决不负卿之言!”说罢另取过一支笔,在“天下大仁”四字后写下,“永志不忘。”

此刻此际,眼前这个人已经深深征服了我。他胸怀丘壑,心若瀚海,勇达天下,泽被万物。过往我对他种种,有畏惧、感动、顺应,还有算计与猜疑。而现在,我的心里,只留下敬与爱。

有人骤然推开殿门,殿中火苗猛地一阵摆晃,几乎灭去——刚沉浸于幸福中的我的心也惊跳不止。

“大汗,不好了!律妃娘娘她……小产了……”

梦境中的猩红色变成了事实。我死死瞪着进来的两位掌事,手中笔无声坠落,正落在我写下的“仁”字上,似极一个绝好的反讽。

她还是小产了……虽然用药五日后我已下令停止一切行动。按庄太医所授之法,为避免被查出,留仙奉命下在暖炉中的堕胎药是逐日增加分量,到第十日才会完全起效。

然而事实是,五日,已经足够杀死她腹中小生命!我不能为他诞下子嗣,却又害死了他的孩子!

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耳中像塞满了棉花,很努力才听清耶律楚的声音,“我去去就来。真真,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让你难过了……”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全都没有听见。

空寂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人,这样安静。这一刻心间的碎裂,像冬日冰湖表面裂开的冰层,开始时只是小小裂缝,逐渐劈啪作响,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落下湖底深渊。

不愿落于沟渠,却陷于污泥。不愿美玉有瑕,而美玉终碎为齑粉。我以为我可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却成为良心与道义的罪人。

抬手徐徐拔出脑后幽冥穴中的骨针……针在人在,针出人亡!此时此心,我宁愿承受着粉身碎骨,也不愿承受那来自灵魂深处无比尖锐的,永世不得解脱的痛苦。

他回来时,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开。有痛意漫到四肢百骸,漫到灵魂深处……

灯亮处,我半靠龙泉宫的大床,任雪白寝衣长摆倾泻而下,一直流淌到他脚底。他俯下身,我迎向他。身体被抱住了,有刮骨钻心般的剧痛。

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大汗,为什么你的神色这般惊痛,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抓紧我,紧得要把我双臂捏碎……他向我吼着什么,可是为什么我都感受不到……好像是听见了,好像是看见了,却只有一片鲜红。

他伸手到我眼下,指尖剧烈抖动,承下我的泪:那已经不是泪,是鲜红的血滴。

缓缓一滴,又一滴,胸口红蛇蔓延……就像风吹过,落红点点,像花绽放,是临去一刻绚烂的美,连凋谢都要拼死再美丽一场。

寝宫门开,仆役们惊慌失措,涌进来,奔出去,灯火明灭。

我猛然被放倒在床上。右侧颈下某处被牢牢按住,片刻后我才又听见了狂乱的声音,“你怎么了?真真!我命令你快说!”

“我要死了。”我的声音安静缥缈,眼睛疼得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搭上我的脉搏。针扎进我前额,痛得我喊了一声。然而针如密芒,一直不停扎下去……衣裳被解开了,胸前停满银针。我痛苦地躺着,听到他焦灼的逼问,“我连次问你,你都道她咳血之症并无大碍!今日怎会弄成这样?”耶律楚疾言厉色。

庄太医伸手探向我颈后一摸,倒抽了口冷气,颤声问我:“玉妃娘娘,我留在你幽冥穴中的骨针呢?”

我想张口回答他,喉咙却涌上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耶律楚的眼神已是几欲发狂,“还有针留在她体内?”

庄太医急忙辩解:“针在体内才可暂保她性命!如今针出……”

话未说完,耶律楚左手一个手刀,便劈向庄太医天灵盖。

一声闷喊,庄太医身子歪倒下去。

他瞬间杀人,我心痛如剜。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身上银针起了效力,突然又有了气力,“你……方才还应我不可妄杀!”

他并不看我,只扬声召唤:“传令北营,一个时辰内把天福有声望的行医之人都找来!但缺一个,我只问北营!”

手下诺诺狂走而去……他这才转过身来,盯视我唇边血迹,“我不信没一个能治得你。再有庄某这样的,来一个,我杀一个!”

我心口苦涩酸楚,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便是杀尽天下名医也救不得我了,你何必枉费心机!”

他一拳砸在床边铁柱,砸得那铁柱当即微弯,床猛地震荡。

“为止我咳血,庄太医才将骨针留在我脑后幽冥穴。是我自己拔的针,与太医何干?你无故杀人,是要我身上再添血债吗?”话未说完,口中已噎满腥甜,呛得我神志迷离。

他见我情状,自悔失态,颓然在我身边坐下。

片刻后我才略略回神,努力伸手把他右手拉过贴在脸侧,“你这只手……不要了吗?已是屡次受伤。”

“你这样做,是为了惩罚我吗?”他喉间一缕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

我费力伸手向他,“是惩罚……我自己。”

他凝视我,默然不语。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么用力,那么吃力,似乎拼尽全力才能再次跳动,“是我做的,”我黯然垂眸,“律妃的胎,是我暗地叫人堕下的……”

他眉间一凛,似乎立刻就要说什么。我却掩住他口,“我嫉恨她……你以为我美玉无瑕,和善心肠。你看错我了。是我买通她身边侍女,给她寝宫暖炉中下了堕胎药。”

他并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唇边带着酸涩,“这件事,你做不了。”

“是我做的。”我猛然一挣,抬起上身,“药已连下五日,难以挽回了。”

他双眸冷然如冰,“庄太医?还是再加上萧史?我不该有所顾虑,容他至今。”

“没有别人,只有我……述律赤珠是你需要的人,华阳公主是你所爱之人。我一直以为,是她们横在我们中间。其实,我才是那个该离开的人。”胸口剧痛,“是我杀了,你的孩子……以命抵命,我死得应该。”

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半晌才吐出字来,“没有孩子,真真。从来都没有过……孩子。”

寥寥数字化作利剑,瞬间击碎心房。我拼命眨动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坠入昏迷。

耶律楚怅然道:“赤珠诈孕,我早就知道。”

痛到心口,我却骤然笑了,“你又糊弄我,像在扶余时一样……你总是糊弄我。”

强撑许久的霸道与威严化为乌有,他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掺杂着不忍,“是真的。我不欲你知道,只想令你活得轻松单纯,更不愿你受人利用,却没想到你会干出这样的傻事。”

多少种滋味一齐翻上心头,然而重负释然的轻松却被幡然醒悟的沉重狠狠揉过,碾成了酸楚的苦涩扼在喉间,“怪不得,那时在死狱中……她道出有孕,你就神色不对。”

原来是他不要述律家的孩子。我在周朝宫廷里就听宫女们暗地里说过,父皇和王爷们给女子服汞,或是点她腹下石门穴,便可阻孕。

“为什么……当时不点破!”

像有一把利刃在他眉心划过,耶律楚语气沉重:“赤珠与巫医合谋诈孕,这事非同小可。只要拿住真凭实据,我便准备逐她出宫,述律家自然无话可说。纸终包不住火,只等她计破,今后天福宫便再无弄宠争斗。”

“那个巫医是你抓起来的?小厮也是?”我强忍着痛楚继续追问。

他双眼紧盯寝宫门外,等待得异常心焦,见我挣扎着要起身,才按住我答道:“你为毁容之事赌气伤心,我只能加快动作。这几个人突然失踪,赤珠慌张,为防我进一步彻查,定有今日这场小产之变……”

“你要推行新政,必得依靠述律。你不能因为我废去律妃……”

我心中深悔,还要再言,他伸手止我,哽咽道:“别再说了,我已心碎。”

我唇边只有深深喘息。是难言的痛苦,一点点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作一片冰冷滋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按萧史与我的计划,为律妃诊治的巫医是关键人物。前五日的药下得轻微,但五日后逐日加重时很容易会被发现。所以,这巫医必须意外身故,律妃只能换人诊治。这样即使事情败露,小产之责也可推到死人身上。而收杂物的小厮要把暖炉内的香灰毁去,免成罪证。

我们还商议,如若事情败露,便以全家人性命安危,逼这个小厮告密,说发现律妃孕中月信之迹,诬她诈孕,把水搅混。

却没有想到,她真的诈孕。而耶律楚心知肚明,只在她背后等待。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撒开大网,却只网住自己。

当我们终于尽释前嫌,却已走到别离。而这一次的别离,永远都不会再相遇。

晨色与无望一起弥漫入殿。偌大的宫殿一派沉寂。声声更鼓重重敲落,宣告时间的逝去。

十多人跪于殿前,在晨雾下如同许多没有生命的木偶。很久才听见耶律楚的低吼,“折腾一夜,全都束手无策?”

众人低伏。领头一老者在那里缓缓奏道:“娘娘失血之症沉疴已久,气血皆枯。又因幽冥穴突遭催逼,血海崩漏,就算已封住血脉……”

话未说完,耶律楚已经极不耐烦。他神情暴戾,眼底泛出杀意,“若救不活她,你们……”

“大汗!”身旁另一人怯怯开言,“小人冒死进一言,娘娘的症状不像是失血症,倒像是……”他像咬着了自己的舌头,停住了。

“说!”

“娘娘是否中毒?”

我血脉已被巫医封住,不再流血。阿君正跪于床前,用温布擦拭我的额头、面颊,缓解我蚀心之痛。听见“中毒”二字,我的心也猛然惊跳。

冰山终于浮现一角。那个惊天秘密的泄露,会连累多少人……但是瞒着不说,这些巫医又是首当其冲。

耶律楚像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回身盯住我,好一会才缓缓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一只手。他的手指比冰雪更寒冷,阵阵寒意直逼我心口。

“那时奥姑说的……没有错?”

翕动嘴唇,我轻声吐出,“是毒。”

“什么毒?”

我咽下喘息。他急切追问:“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告诉我!”

他狠狠的逼视令我的慌张无处可逃,只得低声道出:“牵肠散。”

“牵肠散?”惊愕的声音在殿中空洞回响。他眼神犀利地扫过下跪众人,“你们中可有人知道?”

众医默然。

“你听……我说,”疼痛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带出一丝呻吟,“牵肠之毒已有年余,无药可救……我早知有今日,不要为难他们。”

我未及说完,他已倏地站起身,双眼灼灼生威,“快马加鞭,去请奥姑。”

耶律楚始终未离一步,为我换下血污衣裳,按揉我颈下止血穴位,又把凝肌丸压碎了放在小勺里喂我。

我勉强咽下,却猝然剧咳。鲜血与药液都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黑紫近墨。

有女人的声音,听不懂的咒语念动着……身体上滑腻而难受……我眼神涣散,仿佛有无数黑色的影子在身体上扭动。

啊……竟然是许多黑色的小虫吸在身体各处。

我惊叫起来:“大汗救我!”

“忍耐,”他按着我肩膀,“正在吸取毒液。”

忽冷忽热,四肢百骸里好似生出万千锋刃,不断撕割着早已难以负载的经脉,又像碎石在我心口上磨砺得血肉模糊。仅存的一丝清醒忽被吞噬,神志随之卷入无底黑暗,渐渐昏沉下去。

“各穴之毒暂时都已吸出,可缓些日子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耳间、手腕金银环丁当作响,头上戴着样式极为复杂和怪异的双角金冠,连脸上也涂抹着不可思议的图案。

她站在我面前,像一个鬼魅。

我躲进耶律楚怀抱。

“不要怕,这是奥姑,她方才在救你。觉得好些吗?”

我点点头。这次醒来,周身剧痛消散大半,连呼吸也轻松许多。

安慰与无奈纠结在他唇边,“除了以毒攻毒,没有其他办法?”

奥姑默然不语。

“蛇液剧毒,她怎能吃得消?”

奥姑道:“幽冥蛇液天下至毒。任何人只沾一滴,五步内即刻丧命。但这种毒液遇上其他毒便会尽力融释,两相吞噬。因此解越厉害的毒效用反而越好。幽冥蛇血更有生肌去腐之奇效,能再造人体内血海五脏,功效可比九转丹。”

我忍不住道:“这蛇救得人性命?”

奥姑摇头道:“此蛇虽有奇效,却极难取到。它只生长在黑山险峰绝顶,出没诡秘,无影无踪。四季中只在冬眠时才能将它自洞穴取出,放置在特制笼内,以温火烤之。它一旦醒来,会扑向离它最近的活物,此时取它新鲜蛇液,才可解毒。饶是这样,每年往取者多无功而返,或是伤了性命。民间说:冬取幽冥,九死一生。”

耶律楚默默听完,淡淡道:“看来只能一试。”

奥姑看着我,神色忧虑,“上回娘娘发病是在冬季,可以取蛇,这次却不行了……”

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凶暴,“为何?”

奥姑浑身一晃,银环丁当乱响,“大汗,现在是……夏季,不是冬眠时候。没有人能在夏季取到幽冥蛇。”

“能熬到入冬吗?”耶律楚蹙起眉头,额前青筋隐现。

奥姑说道:“我用黑蛭为她吸毒血,缓她毒发。但她血已将枯,此法不可再用。”

暮色昏黄的残影,萎败而虚渺。我将必死,他与我都心知肚明。

殿里只剩下我们。我安静地环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此刻温存,浓烈甘醇,让人深深迷醉。

“如果真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妻子。我们成婚的那夜,红烛彻夜燃烧,你挑起红巾,对我说你有多么快活。还要喝交杯酒。洞房里撒满五色果子,多子多福。我们生了一堆孩子,每一个都像你这么英俊勇猛,有蓝紫色的眼睛……后来我们老了、死了,就埋在一起……”

我泣不成声,却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渴慕。

“就在今夜。”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站起身说,“我去安排。”

他的话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变得朦胧。这一刻,心中梨花竞相开放,满园洁白。即使错了季节,即使明日就要在寒风中凋零,可是它们曾经美丽过,芬芳过……

“就在今夜!”我欢悦地笑,任泪水肆意奔流,“就算明天死了,又有谁在乎?只要有今夜,我们谁也不许难过,都要高高兴兴的。”

“好。”简单的一个字,却似给我最郑重的承诺。

龙凤花烛高照,成双成对,明媚如春日最温暖的阳光。橘红的灯火一跳一跳,泛彩生华,红晕荡漾,映照我们的好合。

没有新娘服,我重又穿起那件舞剑时穿过的红裙。我如此虚弱。他替我扣上胸前闪闪的盘扣。周身繁复的花纹红得耀目,似大片红云缓缓曳地,腰间是最潋滟辉煌的宝石织锦,仍旧艳美不可方物。

一抹炫目的笑容在他的注目下漾起。天地间仿若只剩了他的双眼看着我,深情如许,仿佛想永远记住我此刻的样子,直到阿君托着成双的龙凤纹理金杯送到面前。

同心结,永结同心,跨过千山万水,越过多少苦难,来赴这生死之约。

美酒双杯交饮,一盏幸福美满,去滋润荒凉心田。

他深深望我,唇边虽漾起浅笑,却凛如冰雪。我畅意举杯,强忍锥心之痛,手臂与他交缠。这一杯,要尽饮到底。

苦辣滋味自舌尖一路流下,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四肢,到底还是没能止住冲口而出的咳嗽。

他轻拍我,“你总是这样,非要逞强。”

酒入愁肠,化作满眼泪,我犹觉得欢喜,“谁说的?你看,我都喝完了。”

伸手去扯他身上长袍。他轻轻反握住我的手,阻止我鲁莽的举动。

我执拗,不知羞耻,誓不回头。不知是跟谁赌气,非要解他身上衣服,即使身体软得举不起手臂。他纵容着默默配合我在灯下看他身上的旧伤口。他的身体泛着青铜光泽,没有一丝赘肉,只有最健美的男人才能拥有。双肩宽厚,胸口也不像耶律炀那样长毛蜷曲,而是干净又坚硬。手臂上带着几处箭伤,腰间也有刀伤,却使他更带英雄气概。

他背上刻着一只飞鹰,我从前竟从没有去注意。

“这是我们的家族标志,每个耶律家的男人背上都有一个。”

飞鹰下是一排深深的伤口,像是被狠狠鞭打过。我把脸贴在他背上,泪落在他的伤口,“谁打的?用什么打得这样重?”

他神色有些黯然,“是我父汗用铁骨朵打的。”

我知道铁骨朵是契丹的一种铁制刑具,比鞭子威力大得多,平常人挨上七八下就没命了,不由心疼道:“为了什么缘故,你父汗竟下得这样的毒手?”

他久久不语。我头抵着他胸口非要他说,他才道:“为了素颜。”

我也黯然,伸手触摸他肩膀,上面留着两个小小牙印。我脸有些发烫,手指在这伤口上久久摩挲。

他见我样子,道:“怎么不问这个伤?是坏丫头咬的。”

我埋首到他肩头,却更用力咬在这旧伤口上,一直咬到鲜血染唇。

他吃痛,却不挣扎,只是惊奇,“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印记。若你忘记我,我希望只是输给生死,不是输给其他女人。”

“你不会输给任何人。”他看着我,眸底藏着深沉的晦暗光影。

“我不信,”我的泪划过面颊,“我好妒,心眼很小……你一直都爱着素颜对吗?你从来都没有忘记她……我是多么妒忌她……”

“你错了,”脸上闪过难言的痛楚,仿佛我正拔出他心口尖刺。他的声音如此荒芜,“我和素颜,那是一场噩梦。”

心口陡然烧起一团烈火,无数疑问轰地冲向脑中。

“我一直以为……妃离宫难道不是因为素颜住过,你才……”

他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我占东丹只有三年,而素颜去了五年有余,她怎会住过妃离?‘妃离宫’三字,那是我母亲在上京住过的宫室的名字。”

“那宫里每一样陈设?”

“都是专为你准备的。”

“那些书……”

“是我的书,挑出来给你的……”

“这件衣裳呢,像一件新嫁娘的礼服……也不是王妃从前的吗?”

“不是。那是给你的……真真,我从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女人。”

十指与他相扣,纵然眼中含泪,却在他的注视下露出最动人的微笑,像天边最美丽的晚霞——满天里都是流光溢彩,艳红、纱紫、金橘、翠绿、碧蓝、玫瑰……飞星碎玉,绚丽如织……纵然身后是即将坠落的无边黑暗,仍然如此明艳曼妙。

“你真美。”

我迎向他,身心中渐渐泛起的痛悄悄湮没在他如痴如狂的凝视中。他的唇贴上了我的,而我燃尽所有热情迎合他。此刻,没有公主,也没有真真,只有我,只是我,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眷恋纠缠。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迷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彼此,懂得彼此,珍爱彼此。

不是天意,并非注定,这是我无憾的邂逅。没有怨尤,无悔无错,只是他执拗的抉择。

他褪去我的红衣,却只是抱着我,轻轻亲吻我的身体,好像我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想要。”我知道他担心我的身体无法承受,便揽住他的脖子,“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我只遗憾没能在还冰清玉洁时把自己交给你。如果可以,我愿用一次完整的生命去交换……”

他眨动眼睛,在我耳边道:“我是不在乎的。侍寝要处子,不过是为了防止他们把有孕的女子献给我。”

我拥抱他,感受他此刻的失落与疼惜。仿佛一切都在我们温暖的拥抱中化作无形。天将明,红烛燃尽,只余下一盏红泪如血。这也许真是我留给他最后的印记,是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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