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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平叛


我坐进耶律楚的马车,身上穿了套改小的侍卫服,将自己扮成大男孩的模样,心里始终忐忑不安。这几日他都在军营议事,未有接触,此去扶余,也不知情况如何。

掀开车帘仔细观看,三军已列阵。士兵一色乌黑铁甲,头戴貂帽,用貂裘束甲,腰挂箭袋,手举鹰旗。数万人马此时整齐肃立,竟静悄悄一声不闻。军纪如此森严,果然是令大周深为忌惮的黑鹰军!

耶律楚骑一匹玄黑色高头骏马立于阵前,也穿一身黑甲,头戴黑色缨盔,盔的中央嵌着一只黑鹰。滚金色皮毛的窄黑袖,袖口以金带束住,身后披风襟中缀满华丽的珍珠,使他看上去威风凛凛而又高贵异常。

以青牛白马祭过天地,耶律楚纵马跃上高台,鞭响三声,对众将士高呼:“渤海无信,先降后叛。今以大军讨之,誓荡平反寇,血洗扶余。活捉王北之日,再论功行赏,与诸将痛饮!”他声如洪钟,气概豪壮,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抬起线条刚硬的下巴,双目中放射出如狼般噬血的冷光。下面的千万人一齐振臂狂呼,声势震天。突然,耶律楚剑光一闪,几万人马一齐行动,顿时,黑云沉沉,尘土飞扬,大地剧烈地轰鸣。骑兵神速,日进百里,不过三日,已逼近扶余城。

他雷厉风行,扎营后即召诸将议事。我自隐入一旁耳帐中,尽力消融存在感。诸将只当我是一般侍从,倒也并不多加注意。

从耳帐与中军帐隔开的帘缝望去,大帐中央熊熊火堆,照得帐内如同白昼。众将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耶律楚坐在主位,向众将道:“此次平叛必须速战速决。东丹初立,国内不稳,这是周朝最乐意见到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能不防。”

旁边一白须老将道:“不知这扶余城里叛军如何用兵?”

耶律楚看着铺展在中央的行军地图,“王北守扶余城必不出三法。持城死守,坚壁不出,此为下策。沿途建立壁垒屏障,层层防御,此为中策。临城前忽伦河而防御,半渡而击,此为上策……”

正说着,帐外已传报进来一名青年将官,向耶律楚低头拱手道:“大汗,三批探子俱已回,都报扶余城门紧闭,城上戒备森严,列兵甚多。”

耶律楚道:“沿途可查探清楚?”

那小将道:“沿途并无设防。”

边上一黑面彪形大汉欢喜得以手击地,“看来王北决心要做缩头乌龟了!”

众将大笑。

那白须老将也抚掌笑道:“这般最好,可速决之!此次出征,若王北沿途袭扰,临河防御,步步为营,我等倒头痛要拖上许多时日了。”

耶律楚脸上却不见有什么表情,他淡淡地传令,“明日围城,诸将听令!”

声音并不响,但众人唰地一下全立起身来,帐中鸦雀无声,只有耶律楚朗朗的声音回荡。他先将令牌依次发放给诸将,一一嘱咐,众人无不恭敬从命,连那白须老者也是毕恭毕敬。他这般年轻,在军中威望竟这样高,果如萧史所言,是大周之患,叫人隐隐生出不安。

传令完毕,他挥手令众将退出。待其他将领都走得差不多了,那黑面彪形大汉突然得意扬扬道:“大汗怎么忘了?左中右三面都围得铁桶一般,连蚊子也飞不出去。正面倒不围,不是让那反贼从正门大摇大摆逃脱?”

耶律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向站在门口正待出去的另一小将道:“萧统领你去取一本《孙子兵法》给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每日抄写!”

黑面大汉张口结舌,呆若木鸡,道:“我又说错了?正面竟是不用围的?为啥叫我抄那劳什子书?”

那小将笑着打了他一拳,“熊瞎子,围城必缺,你连这也不懂?一身蛮力,只知道杀人,难怪大汗叫你抄书!”

那黑面大汉哀号着被架走了。

众人退出,耶律楚取出一张纸来,看得津津有味。

“大汗为何夜半不睡,还要挑灯苦读?”我走近他身边,将食盒轻轻放下。

他回首道:“正在拜读王北的讨贼檄文。”

他手里的纸以契丹小字写就。我佯装不识,他便一句一句解释给我听。檄文里一条条都是耶律楚的罪状,第一条便是滥杀无辜。

“杀人无数,知哪个是无辜?”他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条是害死渤海旧主,第三条是纵兵行凶,还有一些如残忍嗜杀、灭绝人性都不必说,竟还有说他嗜食人血,天福宫里堆满了被吸干人血的死人尸体……林林总总,共有十八条罪状,慷慨激昂,上天入地,把耶律楚说得是人神共愤,死有余辜。

“没想到你竟这样坏!”我故意惊呼。

他气急败坏地看我一眼,又道:“还说我强抢民女,荒淫好色。这王北的想象力,实在过分。”

我用“难道你不是很好色吗”的眼神看着他。他瞪着我道:“别急,等下就叫你见识我的好色。”

我羞愤欲走。

他却说:“不许走。”说罢自腰间取个令牌给我,“真真听令,今夜命你在此陪伴耶律大汗。”

我满脸通红,推他道:“不行,明日围城,你今晚不可劳累。”

他眼中忽露出一抹很少见到的顽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叫你在这里陪我。”

我彻底败下阵来,低头干咳了好几声,突然想起夜已很深,他终日行军,晚间议事,十分劳累,便问他:“饿吗?”

他嗯了一声,道:“你不说倒罢,一说还真是饿了。”

我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向他道:“不如尝尝真真的手艺?”

他挑起眉毛,明显有些惊讶,“你做了什么?”

我跪坐到他身边,把碗捧到他面前,“你这几日都和兵士同食。干食过硬,肉又油腻。路上没什么食材,我便做了碗枣粥,补血益气,晚间用是最好的。方才用厚裘包了放在火边,此时还是温的呢。”

他静静听了,低头尝了一口。我做出满怀希望的样子向他道:“好吃吗?”

他微皱眉说:“太甜了。”

我疑惑道:“并未放糖啊。”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心里甜。”

我突然鼻子有点酸,忙笑道:“那一定要吃完,一点也不许剩。”

他爽快道:“好,风卷残云。”

看着他的侧脸,青的身影突然撞进脑海。若没有母后的冤死,我已是他的妻子,现在也该是红袖添香陪夜读书的旖旎时光吧。那样温柔而又青涩的男子,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和仙蕙秉烛共读、言笑晏晏,还是鸳鸯交颈、并枕而眠?又或者,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有一点点想起我?

抬起头,生生将泪逼回眼眶里。心里拼命地提醒自己此行的任务:收服王北,取悦耶律楚。

好像要取悦他,并不是很难。

夜更深了。我便催他歇息。因我在,他并没有召近身侍从进来服侍,自己脱了外衣。我端了热汤,放在他脚边。

他惊讶道:“真真,你做什么?”

我双膝跪下,替他解袜,“奴婢替大汗浣足。”

他眨了眨眼睛,“你哪里能做这样的粗活?快起来罢,我自己来。”

“我想做,”我殷切地看着他,“时虽早春,然早晚寒冷。温水浣足,可以安神暖身。奴婢随军,却不能为你分担军务,这一捧热汤的情意,大汗怎忍相拒?”

他半日没有做声。我跪着替他解袜,把双足放进水里。他脸上明显掠过舒畅的表情。他脸虽俊美无双,然双足却一看就是游牧民族常年骑马行军的样子,茧子厚重,还有伤痕。我轻轻替他揉着。

他低头看着我,“今夕何夕,得此良人,叫我感动。”

我向他道:“奉一碗粥,浣一次足,原是夫妻间最寻常之事,大汗也要感动吗?”

他咀嚼着我的话,很认真的神情,道:“寻常夫妻?”半晌又默默道:“寻常夫妻。”

我见他念念有词,帮他擦干双足,抬头看他,“其实天下人所求的,不过都是这平静的生活。还望大汗攻取扶余后,能给扶余平常夫妻这奉粥浣足的平静,勿使白骨无人收,新鬼旧鬼哭。”

他微笑,“原来你早有预谋!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伤扶余百姓。”

耶律楚虽派兵围了城,却不急着猛攻。

第二日,他只派了数千人马,下令进攻一次,试探了一下扶余城里的兵力。

第三日,他下令朝夕各进攻一次。他原说要速战速决,此刻却不急不缓的样子,我心中很是纳闷,但恐他生疑,也不好贸然相问。

第四日开始,他突然将兵士编成六队,每队三千,以四个时辰为界,轮番到城下滋扰,使那扶余城上守军疲惫不堪,无一时安宁。

这般三日,攻城逐渐猛烈,兵力也越加越多,从六队加到十二队,环伺扶余四门,日夜攻打不休。契丹军每日人数逐渐增加,且依次休息,个个精神奕奕,斗志昂扬。若遇剧烈抵抗,则散而复攻,故伤亡也不很重。而那扶余城内叛军面对着一波比一波更强的攻势,慢慢地,箭矢桐油投石消耗殆尽,露出疲态。

任是这样,王北却还是坚守不出。而耶律楚自己并不参战,也不着急,终日在扶余城外东游西荡,四处查探。

第七夜,耶律楚才复召诸将齐聚中军帐。

“今夜总攻!”他已是志在必得。

“郑老将军听令!令你带一万人马强攻扶余北门。”

那白须老将领了军令。

“述律信听令!令你带兵马五千由左侧出击,攻扶余侧门望月台。”

一中年汉子站出,形貌甚伟。

“萧显听令!令你带兵马五千从右侧山角出击攻档马墙。”

这萧显原来就是那日打那黑面大汉一拳的小将。

“李德威听令!令你带精兵三千攻叛军储存粮草的左城。”

那黑面大汉原来叫李德威。他喜滋滋接了令,嘴里还嘟囔着:“老子烧光他娘的。”

耶律楚道:“汝等明日攻城,只留正门,须齐心协力,奋勇杀敌,将城中叛贼逼出来!”

众将得令。

他又向剩下两将道:“叛贼逃出后,有三条路可走。”他手指行军地图,快速道:“城左有山谷,山旁有小道。耶律跋,你带本部人马伏于谷上,贼寇一来即射矢投石,必全歼之。城东数里是一片水草地,刘副将,请你准备好四角尖钉与绊马索,请逃将好好尝尝。”

二将点头。

耶律楚道:“我自领三千人马,于忽伦河边等待王北,誓活捉之!”

那李德威此刻又疑道:“大汗怎么知道城中叛贼一定会逃出来?还知道他们必分兵三路?万一他们合兵一处,大汗三千人马怎么抵挡得住?还有,”他看了看耶律楚的脸色,“要是王北不从忽伦河走,大汗不是白等了?”

他今日所言,倒并没有招致众人的唾弃。其余诸将也都神色期待地看着耶律楚。

耶律楚道:“离开天福之前,我已派人探明,这扶余城内叛军,共有三路人马。一路是渤海王禁军旧部,现随王北。这路人马战斗力最强。另一路是原渤海第一将萧错旧部,现由他原先副将大延瓒率领。当日萧错因力抗我军被杀,渤海王并未派兵相救,故兵士多有不满,未必肯尽死力。最后一路是乌合之众,乃王北手下呼律烈在长岭临时招募,不足为患。这三路人马,虽由王北总辖,但各有异心。若攻势猛烈,必分崩离析。若能合兵一处,也不致出城遁逃。”

众将点头。

那老者道:“长岭在扶余城左,那第三路人马出城后必往长岭奔逃,故设伏于谷口。”

耶律楚点头,“老将军所言极是。萧错旧部以骑兵为主,当不会选择过河,而会从水草地遁逃。如此,王北必走忽伦河。”

黑面李德威大呼道:“哇,大汗真是神算得叫人恐惧!怪不得哄孩子睡觉时,只要说耶律楚来了,渤海孩子都吓得不敢哭了。”

众人大约都听过这个笑话,此刻屏不住都笑了。

耶律楚大约觉得自己名声太差,颇不高兴,道:“你这蛮子还敢多嘴,今夜若攻不下左城,明日军前斩你狗头。”

李德威吓得溜出去了。

众将皆去。耶律楚坐到虎皮上,开始脱衣。

我莫名其妙问他:“大汗你脱衣作甚?”

他也莫名其妙看我一眼,“睡觉!”

“众将皆上阵拼杀,大汗竟然不去?”

他懒懒道:“不急,王北哪肯轻易出来?待明晨再去。”

不待明晨,后半夜便捷报频传。各门攻击猛烈,李德威更是一把火烧了左城。叛军果然抵挡不住,竟从正门轰然而出,各自奔逃。

耶律楚大喜,“我当去擒那王北!”

我心中忧虑王北安危,便以观黑鹰军神威为由,苦缠他同去。初时他以战场危险相拒,后来看叛军气数已尽,也就答应了。然而还是硬给我套上了钢盔铁甲。我如负泰山,气喘吁吁,一出帐门,就险些跌倒。他回身搀我。

我抱怨道:“这不是铁甲,这是铁山。”

他却并不同情我,“谁叫你非要同去!”

千辛万苦才爬上马背,我感觉这铁甲欲将我压成肉糜。正努力从钢盔里往外张望,耶律楚突然叫我:“真真!”

我吃力地转过被钢盔牢牢盖住的头。他驱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圆环。

“这是袖剑环!”他叫我撩起一只袖,将这圆环卡在我手腕上,“若有敌军近身,你可用这袖剑伤他。”说罢,他将我手中圆环一转,只见银光一闪,圆环上突然出现一排小孔。再用手一按孔上小钮,孔中连连放出数支尖细铁箭,顿时没入对面的帐上。其速之快、力之猛,叫人吃惊。

“这箭有毒,可伤性命,你要小心。”他说。

来到忽伦河边,耶律楚布阵列兵,叮嘱几名将官道:“王北一来,就断其后路,逼他过河,再击之!”他自带数十名亲随,引我同上河边一高坡,居高临下观看战局。

等到天大亮,果然见远远一片黑尘滚滚而来。

渤海叛军后路已被断绝,只得仓皇渡河。早春时节,阴气凝固,分外严寒。忽伦河汹涌澎湃,势若奔雷,拍岸的惊涛震撼着旷野长空。

数千人困顿水中,无法施展而遭契丹兵截杀,其惨象难以形容。叛军们有的被箭矢射中,痛苦万状,狂呼乱喊,直至声疲力竭;有的徒然抗击,惨遭围攻,惊惶失措,却还未断气;有的进退两难,困于水中,被卷入急流,丧生殒命……

数千人命,竟在片刻之间,同人世永诀。慢慢地,忽伦河变成了一条血河。这些屈死的鬼魂、冤气和着四溢的凶气,遮掩了日色,连天空的朝霞也似被鲜血浸润,红得可怕。

及至终于过河,叛军已所剩无几。我甚至已能猜测,那当先一个为众兵将护着的黑褂男子便是王北了!

这王北上岸,远远已看见立于高处的耶律楚,奔马上前,在高地下指着耶律楚嘶喊道:“契丹狗贼,占我国土,毁我神器,我与你势不两立……”

耶律楚没有说话,他又恢复了那种事不关己的神态,仿佛方才殒灭的数千条性命与他毫不相干。等王北痛骂了好一阵,他才漠然道:“啰嗦,还不快磕头求饶!”

王北狂笑道:“耶律楚,你这畜生恶贯满盈,苍天也不会饶你,定叫你断子绝孙……”

他话未说完,耶律楚忽然不耐烦了,“废话少说,纳命来!”说罢竟纵马冲向坡下。他身后数十骑中立即分出十二骑,随他而去。

那王北虽已败定,然周围还有数百死士。哀兵神勇,王北不屈,这数百人定作死斗。这耶律楚竟只带十二人相战,简直鲁莽至极!

果然,那数百人立刻将十三骑团团围住。咆哮的兵士一齐攻上,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那十三骑黑鹰早已列成鹰形阵列,十几把长枪一齐刺出,把最先攻上的十几名叛军刺倒在地。鹰形阵势即刻一变,连成一线,向周围叛军掩杀过去。而耶律楚手提长枪,直直向王北猛扑而去。他挥动长枪,左右扑击,将周围蜂拥而至的兵器一一格开。他的黑马每向前腾越一步,就有数名军士倒下,以至于他的马,简直就是踩着死尸在前进。

眼看就要攻到王北面前。王北身边,突然围起数十名护卫,一齐举刀向耶律楚砍来,将他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他一人纵有三头六臂,如何同时敌这数十把钢刀?只见他右手挥舞长枪一阵平扫,左手立刻自身后抽出一把长剑,直抹敌人咽喉。枪尖、剑影、血花,四溅如雨,惨叫连绵不绝……转眼间,冲上的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都做了他剑下亡魂。

那王北见状已是气极,自己挥动大刀冲上前来,“本王与你拼了!”

耶律楚大喝一声:“来得好!”手中枪一晃,也扎向王北前胸。

刀短枪长,王北只得挥刀抵挡,却被长枪猛地一挡,将刀击飞出去。慌乱中他急忙往后一闪,嗞的一声,王北的左肩衣物被一枪刺穿。耶律楚举枪一晃,竟将王北连衣裳挑在枪尖!那王北狂呼乱叫。耶律楚尽力一掷,连枪将王北钉在地上,枪尖深入土石尺余。王北又惊又恼,一时竟无法解脱。

周围叛将见主公被挑,纷纷拥上来相救。忽然只见满天枪影,十几杆钢枪扑天而至,立刻又是十几名护卫倒地毙命,却是正在厮杀的十二骑骑兵同时掷出了手中长枪。

耶律楚蔑视地一笑,沉黑铁甲在日光下泛出冷光。他跳下马来,冲向叛将人最多之处,舞动起手中长剑。这剑势忽擒忽纵,如走龙奔蛇、电闪雷鸣,倏忽之间变化无常,疾风骤雨般不可遏止。他身周数丈之内卷起一片猩红血浪,所到之处,一剑封喉,有死无生。

几番纵横冲杀,所过之处,遍地尸首。忽然间,在耶律楚的身周竟让出了大片空地,除了尸首,再无一个活人敢靠近他。

他就立在这空地之内,尸堆之中,杀气四溢,恍如鬼神。青锋斜指前方,剑尖上血水滴滴坠地,蜿蜒似红蛇吐芯。四周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能听到这极轻的血水落地声。

风吹起他黑袍的下摆,肆意张扬。他的面容清冷如冰,手中长剑向敌一指,狂吼道:“谁敢上前再战!”

无人再敢上前。

不知何时,昨日帐中数将已纷纷来到。耶律楚返身回来时,众将齐声叫好。

萧威道:“很久没有看到大汗亲自上阵,果然所向披靡,当得起契丹第一勇士!”

一向神色淡淡的耶律楚此时竟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马屁,拍马向我走来。

我却无心欣赏他的“战神英姿”。许是铁甲太沉,许是刚才的杀戮太烈,我胸口一丝丝裂痛,浑身无力,若不是拉紧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早就坠下马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拽下马来。

我双腿站立不稳,气息奄奄,只能半靠着他,“这铁甲太沉了。”声音细若游丝。

他摘下我头上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钢盔,长发披散下来。顿时,男人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哦——这、这小娃子竟是个女人!”似破锣般的巨嗓,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面李德威来了,“这几日在大汗帐中见到她,我就奇怪了,大汗啥时候有了龙阳之好了——”说罢还嘿嘿地笑了几声。

他这样冒犯,耶律楚却像没听到一般,将我拉进怀里,“叫你不要跟来,是吓坏了罢!”

那小将萧威道:“夫人不舒服吗?”

李德威越发胆肥,“呵呵,我知道,定是大汗纳了新夫人,舍不得留在宫里,想带来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谁知道美人是花骨朵一般的,哪见得他杀人像杀鸡,倒把美人吓坏了!”

耶律楚终于没忍住,走过去一脚把他踹下了马。

众将嘻嘻哈哈地笑。耶律楚的脸有点红,好像真的被李德威说中了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动。

一路回程。

王北果然不肯降!

不但不降,一路破口大骂。

不但骂,还是几个时辰不间断、不重样地破口大骂!

他写讨贼诏书的本领其实很不错,骂人的功力也是深厚无比。先把耶律楚的祖宗八代和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依次问候一遍,一直问候到契丹还为唐朝都督府的时候。再把讨贼诏书中的每条内容加以充分发挥和想象扩张,生动鲜活地塑造出耶律楚猪狗不如、罪大恶极的“光辉”形象。

耶律楚才没有那么多耐心。

“军前斩首!”他说。

我已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要救王北,必须先在耶律楚身上下工夫。

“大汗先润润喉再出去吧。”我取了一个白玉杯,用热汤暖杯,却不倒入他平时所饮之茶、酒、奶,而只倒入一杯清水,奉与耶律楚。

他接过,喝了一口。

“好喝吗?”

他道:“无色无味,有什么好喝?”

我接过杯子,向他道:“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这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

他回首凝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向他跪下,“大汗是想以王道治渤海,还是以霸道治渤海?”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有点诧异的样子,“你倒说说,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以道德服民,民众以感恩大汗高德咸来归附,此为王道。大汗若以杀戮服民,民众只以畏惧大汗残暴才来归附,不是霸道吗?”我道,“民为水,君为舟。看上去,是水载舟,实际上,一艘不沉之船是因为造船与御船之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而逆水行之,妄想阻浪拦波,必将覆灭。”

他道:“剿灭叛逆,平定四方,我才可与民生息,行君王之道!”

我道:“恕奴婢斗胆,大汗勿怪。你纵心怀天下,然天下人却未必领大汗之情。若天下人都害怕、仇视大汗,你纵有黑鹰强兵,又有何用?”

他道:“你直言不讳,我并不怪你。我虽杀戮甚多,但决不无故杀人。一将成名万骨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般?难道你有良策?”

我道:“夺渤海容易,占渤海难,守渤海就更难。大汗若想渤海长久安稳,只有一策。”

他扶我起来,“你说。”

我郑重向他道:“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旧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各安其心,相安无事。”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猜到我的意图,“你要我不杀王北,仍留他治理渤海?”

我道:“留渤海典法,用渤海旧人,顺渤海民意,不单是一个王北。”

他道:“可是王北誓死不降。”

我坚毅道:“看大汗是否不计前嫌,真心招纳。”

他侧过脸来,微不可察地向我眨了眨眼,“好吧,留他不杀,真真可满意?”

我走出帐时,王北早被推到帐前,当着黑鹰军大小诸将的面,他还在痛恨地嘶骂,但经昨夜今晨的鏖战和方才数小时的口舌疲累,他已力气将尽,声音如裂帛般嘶哑,显出垂死挣扎的窘态。

我先状甚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素闻先生善辩,听方才你一番高言,却是徒有虚名!”

王北轻蔑道:“你黄毛小儿,也想学人弄舌吗?”

我莞尔一笑,“你方才骂了数个时辰,却都是些捕风捉影、鸡零狗碎之事,既难登大雅之堂,又白令君子耻笑!”

李德威站在一旁。他已知我是耶律楚的宠姬,此时便讨好我道:“待我先割了他的狗舌,叫他骂不出来。”他箭步过去,把那王北往地上一按,掏出刀子便要撬他的嘴。

“慢!”我向李德威正色道。

他被我喝止,停了一停。

我眸光闪动,眼波流转,“封他之口,何须刀尔?”

李德威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痴痴地站着。

我绕着王北走了一圈,笑了一声,“先生自诩渤海王族,真龙之后,依我之见,却实是无耻小人!”

他登时大怒,刚想张口,我抢过话头厉声道:“东丹已平,你却狼子野心,伺机谋反,此为不忠;渤海王死,你本为同族,却不披麻戴孝,此为不孝;投降之初,你甘为臣属,如今却自立为王,此为无信;兴兵作乱,使百姓遭受战乱,征人徒丧性命,此为不仁;占守扶余,不能感召各部,使之各怀鬼胎,此为无德;扶余被围,互不相助,争相分逃,此为不义;已被俘虏,还不知轻重,辱骂不休,此为不智。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信、无德、无智之小人,还敢张口妄言!似你这般寡廉鲜耻,死有余辜之徒还有何颜面生于天地之间?”

王北怒不可遏,面如死灰,全身发抖,“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敢羞辱我吗?”

李德威却大笑起来,指着我说:“您老眼神真好,她确实是女的!”

王北见原来是个女子这样唾骂他,更是急怒攻心,肝胆欲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乘这时间,笑盈盈道:“小女子还有一言,只说给王先生一人听。”说罢凑到他被五花大绑的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叫唤。我并非常人,乃大周燕国公主。你速诈降契丹,以图后事。”说完这些话,我站起身来,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他。

他初时还有些惊异愣忡,张口想言,待看见我凛然的眼神,一双眼珠突然左右晃动。我端正肃立,骤然间觉得自己周身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威严,一种只属皇家的赫赫光彩。这光彩笼罩了他,笼罩了周围的所有人,也笼罩了刚走出帐的耶律楚。

王北没有再说话,他垂下了头,双眼呆呆地看着地面。我以眼神向耶律楚暗示,他缓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地盖在王北身上,“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吗?”

王北的嘴唇抽搐着、颤抖着,他浑浊的眼里再没有一丝傲气。

我温言道:“方才多有得罪。先生高才,宁死不屈,慷慨之气,使人钦佩。然良禽择木而栖。渤海王已死,如今大汗仍愿重用先生,望先生三思!”

他踌躇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缓缓低沉道:“蒙大汗不弃,容王北三思。”

耶律楚弯身扶起他道:“去留随意,但听先生自便!若先生肯相助本汗,则楚实在欣慰!”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心里荡漾着快意和莫名的情愫,似乎耶律楚的身影也逐渐伟岸与动人起来。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也许他,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的人!

收降了王北,大军准备起程。我因完成任务,心情也甚好。正整理着帐中琐物,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热热的气息在颈项里徘徊,“真真,回去路上我们脱队一日,去做寻常夫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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