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参商
睁开泪湿的双眼,我蓦地坐起身子——在这熟悉的河滩边,在曾经焚烧过全部伤痛的焦土上,又耸立一个堆满柴薪的火刑架。那火刑架上,又分明绑缚着一个女子。长长的铁链环绕在她身体四周。
她穿着我的外衣,而数人正往柴薪上浇油。
这不是回忆,这不是梦境。如此清晰的疼痛,从心上残忍地划过!
火刑架下的男子手执熊熊火把。雪白的祭服与天地融为一色,唯有眸光慑人。那双眼,再不是清澈透明若温玉,而是如万丈寒潭般幽深无底,映出丝丝来自地狱的火焰。
那确然是青……记忆里清雅如竹的少年,与眼前冷若寒冰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似梦似真。
我忽然想起萧史的话,“你不能落到裴青手里,他一心要杀了你!”
此刻,他在做什么……烧死耶律楚的王妃?这是大周的复仇,还是青的报复?
“将军,黑鹰军到了!”
裴青的神色变得坚毅。他道:“耶律楚到了吗?”
手下低头,“是,东丹王亲自率军。”
仿佛无数惊电在脑海中爆发。我挣着身子下马,拔下发间的紫玉笛钗,递给身边侍卫,“快,请你交给裴将军!”
目送侍卫奔向火刑架下,清楚地看见青接过他双手奉上的紫玉笛钗,如玉墨瞳里一道厉光闪过。
兵器、火把……纷纷向两边退开……我的面前,让开了一条直通火刑架的路。
我跌跌撞撞地下马,像一只受伤的候鸟,挣扎向前。
他趋前数步,墨色双瞳愈加深沉。
明明是冰冻三尺的天气,我却只觉得从头到脚烫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好像沸腾起来,燃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这呼啸的狂风,飘飞的白雪,散落在漫漫的冬日里面。我觉得自己就要无力地倒下去,却有一双手扶住我,让失力的身体免于委地。这双手解开系在我颈间的长带,把硕大的黑色斗篷拉下来。雪花飘落在发间额头。火刑架四周兵士手中高擎的火把清晰地映出我的容颜。
斗篷落下的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雪白。
“弄玉!”他不可置信地唤我。
这声音曾无数次唤过我的名。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穿越离合悲欢。那些两小无猜,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呼唤,如潮水般涌现——我也想要唤一声“青”,语声却涩在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再说不出话来。
他的双眼亮得灼人,映着熊熊的火光,像要把我看得碎裂。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泪眼迷蒙中,他的面容开始模糊。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他伸手,似不能相信面前是活人,轻轻触碰我的鼻尖、嘴角。
“你还活着……”忽然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样熟悉的气息立刻把我包围。
雪花乱舞,慢慢将我们的肩头覆盖。他的眉宇之间有晶莹的霜花凝结,却恍然未觉。我不辨冷热地剧烈颤抖。这样冷,冷到连寒冷的感觉都要失去。
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这样晚,这样不合时宜?
天边似有一道滚滚的浓云掩来,不远处枯树残叶一阵微响。两边本来黑暗死寂的山崖突然亮起火光。漫山遍野霎时点亮,将重逢的悲喜交集瞬间击破。
裴青目色一沉,手按住剑柄,一手把我带到一旁,喝道:“全军准备迎战!”
火把蜿蜒,迅速包围长河两岸,形成夹击之势。行进之快,来势之猛,唯黑鹰军耳。
山崖顶端火光最盛,映出十二名黑甲骑士成鹰喙队形。当先一将立在浓黑帅旗下,白衣黑马,长枪指地,正是东丹王耶律楚。
“裴将军!”一将急报,“黑鹰军已包围山谷两边,以何策应战?”
青伸臂夺过部将手中火把,弹一眼火石拨旺焰心,陡然高擎,照亮山崖顶端马背上的对手,一字字清晰吐出,“擒贼先擒王!”说罢,将火把扔上柴草堆。
风雪太大,火焰一时未能成势,明灭不止,徐缓向上蜿蜒,却渐至熄隐。裴青却也不管,他眸光似暗红的毒芯嘶吐,“契丹狗贼劫掠和亲队伍,践踏大周尊严。”他紧紧拥着我的肩头,目光中分明还荡漾着重逢的惊喜,“我一直深恨那时未能保护你,上天竟为痴心所动,又再将你赐还。弄玉,今日消灭这狗贼,为你、为裴家报仇雪恨……”
我听着他每一个字,心底却越来越凉,凉得无可转圜。青将我轻轻转身,护过一边,不要我见到烈火焚人的惨烈。
“不!”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挣脱,仰首注视架上已被恐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子,即使痛得说不出话,也只能死逼着自己开口,“青,架上女子……那是萧史的诡计,她并不是东丹王妃!”
青的眼神一晃,凝定在我的唇边。
“我……”寒风呜咽,裹着粗砾的雪粒,重重刮在脸上,打得双颊火辣辣地疼。我泪眼婆娑,“我,才是真正的……东丹王妃。”
他的双瞳蓦然紧缩,“你?”
我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无耻的罪人。身后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深渊,有无数双手从那里面伸出,死死地拽住我,要将我拉扯下去,坠落其中。
“是真的……劫掠和亲队伍的不是耶律楚,是耶律炀。他烧死了我的侍女真真。我为东丹王所救……”
我说不下去,不知怎么道出我和耶律楚的种种。怎忍心再在青的心上划一刀?我还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
青久久凝视着我。我无法形容他的容色,因为他根本就毫无表情。可是这如同面具一般的毫无表情却生生地叫我心碎。那么长的寂静,我几乎能够听见青的心,是怎样一滴一滴地沁出血来。
他忽然自言自语,混合在风中的声音这般喑哑,“定是这狗贼逼迫你的。”
我僵立着,任雪粒擦得双颊生疼。突然地,就想起了同青的分别,他苦求我一同远走高飞的那夜。
“不退契丹,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惨被屠戮;不退契丹,大周国基不稳,国威无存。我是父皇的女儿,大周的公主,为家为国,我不能惩一己之私……”
那时我的大义之言,仍掷地有声。
“若那时你不回来,我就去边关抢你回来,偷你回来……”
那时他的深情,可消融霜雪。
临别画面仿若就在昨日,那个吻,那滴泪,那支紫玉笛钗……然而今日,已物是人非。
“没有逼迫,”我说,“是我爱上他了。”
青看着我的双眼,慢慢地,隔着雪帘浅淡一笑。如此稀薄的笑意,像风雪中即将熄灭的残焰,没有丝毫暖意。
“对不起,青……”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休无止地淘挖着,直到五内俱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我,根本不该出现。
就在同时,对面山崖上随着一声尖锐哨响,数千骑兵忽然冲下山谷,顿时,白浪翻腾,马嘶人吼,如雪崩般扑向河边长滩。静然无声的黑夜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撕裂,四周骤然陷入狂乱中。
裴青忽然一醒。他扬手叫来两名士官,把我交给他们,“保护公主!”语音冷到极致,但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湿润晶莹,折射着火光的灼意。
他举步走进将士中间。一名副将从怀中掏了只锡制酒壶递给他。他仰首饮下一大口,对身周将士厉声道:“驱除鞑虏,就在今日!”
众将目中露出酣战的渴望,齐齐喝道:“誓死一战!”
裴青默数着距离。五百丈、两百丈、一百丈……他缓缓将剑指向前方,一声急令:“放箭!”
喊杀声层层涌起,箭矢在黑夜中飞去,黑沉沉一片,暗夜里响起马匹的嘶鸣,伤者坠地的沉重与垂死的呻吟。但是余下的契丹骑兵攻速不减,一直冲到周军防卫圈之内。
“勾镰长枪!”裴青喝道。
周军步兵一手举盾遮护,一手握枪平刺,长枪掩护下伸出利刀狠砍马腿,一旦契丹兵坠马便是贴身肉搏,惨烈厮杀,如此有力地挡住骑兵一轮疯狂的冲撞。
然而黑鹰军凶悍之名并非虚传,一波未平,后一轮攻势已起,骑兵阵列严密,在盾牌的掩护下,像一块黑色巨石向前碾压,意欲将周军步兵生生踩为肉糜。刀扬起满天血雾,瞬间便洒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凝固成片片猩红,却又被随之而来的无情铁蹄踏为齑粉。
近战,步兵渐露颓势,力有不支,防守阵列被撕开一个豁大的口子。
一将自战阵退下,飞奔至裴青足下跪倒,“将军,黑鹰军来势凶猛,恐难抵挡,不如退回鹿儿关内据守!”旁边数名将领也怕是吃够了黑鹰军的苦头,频频点头。
裴青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声道:“众将休惧!黑鹰军纵强,没有耶律楚,不过是一盘散沙,我之所以不藏于关内,就是要在此处与他一决雌雄!只要耶律楚一死,淮南王外围主力消灭黑鹰数万散勇当易如反掌!”他一手按剑,吩咐脚边跪倒之人,“去阵前喊话,叫耶律楚来给他的王妃收尸!”
我大惊,“青,不可、不可……”
裴青背过身去,向着看不见我的方向。他的脊背,如同一把孤傲的直剑。
我黯然神伤,热泪将倾,只得仰头,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这样的风雪之夜,竟然还会有月亮,然而薄薄的一刃惨淡的光,照不亮大地一隅。雪扑簌簌地下,在我们两人中开了无数的冰雪梨花。
“将军,黑鹰军停止进攻,耶律楚已按约来到阵前。他道,若他的王妃少了一根头发,就要把鹿儿关变作鬼门关!”
裴青手按长剑,眸子一寒,“来得好,我正想会会契丹第一勇士!”
“青,他是来救我的,你把我交给他便是。”看他果决之态,心在无底的深渊里急坠。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挡住他的脚步,“你们不可刀刃相见,他可是你的……”
我几乎将一个惊天秘密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发现身边还有那么多将士。
这场兄弟相残,难道真无可避免?
“青,往事已矣,求你从仇恨里走出来吧。你还有妻子不是吗?大周最美丽高贵的公主,一直爱你,保护你的宣城……”
“保护公主!”青用一声怒吼打断我的话,立刻有人捂住我的嘴,拖曳着把我带到一边的角落里。
这时,马蹄疾驰,耶律楚已到。他果然没有把一直生死相随的十二骑带在身边,自己飞马跃过周军的盾阵,直扑火刑架方向。
周军早有准备,一根粗长的绊马索陡然自雪地里出现,勒向他胯下坐骑。绝影在飞速奔跑下不防,前蹄猛然跪倒在地。
一阵晕眩,窒息感若绞索般层层缠上脖颈,我紧握拳头,强力支撑。
耶律楚却毫无惧色,手中长枪笔直插地,猛地一提马缰,硬生生把跪伏屈膝的战马勒得人立而起。绝影仰鼻,一声长嘶,跳过绊马索。
周军火把的包围下,耶律楚高大的身影在战袍下透出威严与杀意,“裴将军,本汗依约前来!”
裴青站在前方雪地中央,手执利剑,“好!一决生死,只需你我二人!”
耶律楚抬头望向火刑架上,火把照不见高处,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形。那女子怕是连冻带吓,早已昏厥,此刻悄然无声。他沉声道:“先放了她!”
裴青早有准备,“只要赢过我手中剑!”
一阵逼人的死寂,周围的周军将士,远处的黑鹰骑兵,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只有两个人的战场,却杀气陡盛。
打破死寂的是耶律楚清冷的声音,“一言为定!”他下马,取剑,为近身之战,解下沉重的头盔。
他的面容显现在火光中时,周围忽然传出一阵窃窃私语:
“快看!”
“啊……”
“除了高点,跟裴将军简直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像是本家兄弟……”
“不会,这鞑子是契丹人啊。”
“真是奇了……”
……
站在他对面的裴青自然看得最为清楚。他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双眸中涌起无法掩饰的惊疑。
一样的白衣战袍,一样的俊秀眉目,一样的刚猛无俦……甚至连从容静立都是一样的姿势。风雪飘摇,吹得他俩衣角掀飘,杀气四溢。
长剑出鞘同时,响起的清鸣惊破这暂时的静谧。剑起处,带动酷冷的寒光,挟着万钧雷霆之势迎面劈向对手。一轮交击过后,被狂烈的内息所逼,两人齐齐向外退了一步。
雪幕突然间横飞激荡。夜风残雪随着招式的进退呼啸纵横,乱影丛生。雪地上的对手剑剑狠绝凌厉、毫不留情,惊得人几乎不敢目视。
剑气之间,裴青眼中的杀机利如冰刃,耶律楚面上却如笼严霜。我注意到,耶律楚是左手执剑,右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而裴青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弱点,手中剑光暴涨,攻势更盛,招招直袭耶律楚右路。
数招之后,耶律楚便频频后退。一时裴青已占上风。人群中有人禁不住爆发出叫好声,隐隐夹杂着对契丹人的轻蔑。我却胆战心惊。以耶律楚武艺,此刻不过使出六七成力。若他有心隐藏右手伤势,裴青绝不会在几招内便发现。故意露拙,耶律楚必有后手。反观裴青,他孤注一掷,想要速战速决,招招大开大阖,剑锋迅猛,极耗内力。
终于,裴青出招太快,连接处稍有破绽,耶律楚立刻剑法一变,忽现凌厉凶狠。他身形一纵,凌空翻转,一剑劈下。裴青长剑上举,硬接了一剑。耶律楚身形再度弹起,身剑合一,如同闪电一般刺向裴青。这一剑他显然是全力而为。裴青忙举剑横挡。
一声脆响,裴青手中长剑已一折为二。
这一声断击,摧肝裂胆。身体里每一分都被震痛,那种痛几乎是无可言表的,一寸一寸地钻入骨髓。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我憋住气,身子软了下来,显出晕厥过去的样子。一直捂住我嘴的人不由慌了神。
“公主。”他轻声唤我,松开了手掌。
我软软的身子依靠在他身上。右手正垂在他腰间。就在这人伸手想把我的身子转过去看看情形时,我唰的一声抽出他腰间之刀。
此人异常灵敏,马上钳住我一只手臂。我无法挣脱,但又必须挣脱,只得一边厉喊:“放手,你竟敢挟持公主!”一边举刀砍向他的手。
这人本能地一缩手,却不敢伤我。我趁他迟疑,拔腿便跑。
雪地中央,耶律楚正执剑向裴青刺去。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裴青手中只剩两截断剑。而我,完全没有考虑的机会,只能扑到两人中间。
两人正尽全力缠斗,不提防我猛然间冲入。耶律楚剑锋直劈而下,我只得扬刀接了一剑。他大惊,在半空中竭力将剑锋一收,但剑尖仍不可避免地与我举起的刀锋相交。剑风余势顺着刀锋如巨浪扑来,完全没有内力的我震得手中刀飞脱出去,身形如一叶扁舟,向后弹去。
我撞入身后人怀中。强烈的痛苦疾速地撕裂开来,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若不是贴身穿着耶律楚的软丝甲,恐怕此刻他的内力已震断我的心脉。
“狗贼,你如此重伤她!”裴青把我的头紧紧偎入臂弯,声音因愤怒而扭曲。
耶律楚箭步上来,手抚上我的心口,想要探查伤势。他紧紧咬着牙,双眸盯着我流血的唇边。
“听我说……”我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耶律楚,握住他左手,生怕他再次出剑。他身体贴近我,侧过脸专注地听着。我极轻极缓地吐出,“不要杀青,你明知他是你的……”
“弟弟”两字才刚出口,耶律楚的双眼陡然一瞬,一柄利刃已经插入他胸口。
我惊恐地转头:青深黑的眸底因为憎恶而越发炙热。
耶律楚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数步方稳住身形。
我眼睁睁看着这柄雪亮的匕首周围涌出鲜血。痛得那么彻骨,仿佛它深深插入的,是我的胸口:
“不——”剧烈的悲与怒在心中起伏,狂潮一样交替,从我眼中如雨般坠下。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痛苦地质问青。
他也正直直看着我,忽明忽暗的火光扫落他脸上所有颜色,“你说……我……弟弟?”
我视着青,眼中是怒,更是伤痛。
他使劲捏住我的手,眼底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透着深重的迷惘,“他是契丹人。”
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林夫人曾被契丹人劫去……不是吗?你看看他的相貌,还要我说什么?”
青望着耶律楚,那和他如此相似的面容。
他没有再问什么,放开我的手。
我撑起身子,靠近耶律楚。他自己将匕首拔出,鲜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长衫上蜿蜒而下。
我想去捂他的伤口。他立刻用缠着白布的手握紧我的手,“你伤得如何?”
我拼命摇头,“你中刀了……”
他伸指按住伤口旁的穴位,“不妨,并未刺中要害。”
他虽这样说,此刻握我的手却是冰冷,身子也有些打晃。我知道耶律楚平日是极硬气的一个人,这伤势绝不会轻。看着他胸前的大块血迹,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拭不净。
他淡然道:“傻瓜,我没事。”
我把眼神从血迹上挪开,努力扯了一下嘴角,表示不信。
裴青沉默地站着,眼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
“我们走吧。”耶律楚无意再做纠缠,打了一声响哨,绝影即刻飞奔而来。
我环顾四周,身畔都是大周将士。火把连绵的包围圈,重重叠叠。未曾想,有朝一日,这些密密麻麻的周军竟都成为我的敌人。
“弄玉!”
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只有两个字,却像是包蕴着多少难言之隐。我的心重重一颤,却没有回头。
我爬上绝影,耶律楚也上马,坐于我身后。
周围众将见我们欲走,都剑拔弩张,严防戒备。耶律楚眼神扫过挡在马前,正神情严峻,像随时准备扑上来血战的多人,横枪在手,轻轻朝他们晃了晃,“让开!”
他虽有伤,毕竟威名显赫,纵使这般轻蔑,周军仍不敢妄动。众将见裴青不言,俱看向他,只待主将下令。
“你不能去。”裴青终于开口。他一直立在原地,任风雪堆满肩头,“他就要死了……”
我的声音很低,却分外坚定,“我要去。我是他的妻子。无论生死,都要相随。”
耶律楚从后面轻轻拥住我,眼中亦有着和我一样的坚定。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世间所有的伤与痛。
是的,哪怕去到海角天涯,哪怕面对风刀霜剑,跟他走,是我今生唯一的梦想。
裴青怅然叹息,声音越发地黯淡下去,“你若回来……我总在等着。”
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他的身影在惨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茕茕。曾经多少次,我幻想着他这样等着我。然而,时间,可怕的时间,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牵系,也磨灭我所有温暖的回忆。
悄悄把泪眨去,这也许是最后的道别。我到底,还是很难过。我们的情意,终究输给离别。
不知谁吹响号角,呜咽的长鸣声响彻山谷。四面山崖忽然一灭,通身黑甲的黑鹰军顿时沉入黑夜。与此同时,鹿儿关方向却一片火光,紧接着火势迭起,烧红半边天空。
“抓紧我。”耶律楚向鹿儿关方向眺望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平静低沉,“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双手环住耶律楚腰间。他展开貂氅把我包裹在内,眼前只余一片黑暗。绝影也在同一刻撒蹄。
风雪声呼啸,浓重的血腥气在暗夜里弥漫开来。耳边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兵器相交的脆响,箭矢往来的尖啸,坠马垂死的哀鸣……这杀戮之声,我早已习惯。随着绝影时而纵跃,时而闪避,我只将脸颊紧贴耶律楚身体,一动不动,任风氅将我密密遮蔽。听着他心跳的声音,我觉得分外安心。只要与他同在,前方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所畏惧。
过了不知多久,战场的喧嚣渐渐远去,风雪声却更急。绝影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我觉得越来越冷……贴着我的身体为什么这样凉……耳畔的呼吸声也分外粗重……
“我们和主力部队冲散了。”
听得有人用契丹话向耶律楚报告,我忙从风氅里探出头来。原来是随行的十二骑已经跟上来,围在绝影四周。
“我们脱围了?”我喃喃道,难以置信。
“凭我独力,无法突围。”耶律楚道。他声音很轻,像是很虚弱,“裴青并未全力阻拦……许是因为你吧……”话未说完,他的身体突然一倾,向马背侧边倒下去。
“大汗!”十数人一齐惊呼。
我惊叫起来:“他受伤了,大汗他受了重伤。”
“快,寻一处避风雪。”数人疾奔上来扶起耶律楚。
前方探路的两骑很快在山脚下寻到一道石缝可藏身。石缝入口浅窄,粗看极难发现,里边到处是乱石。走入其中,挪开几块大石,却呈现出一个天然的山洞。四人留在外围戒备,两人看管马匹,数人扶耶律楚在石缝里半躺下,另外几人去拾柴点火。
“真真……”耶律楚忽然唤了一声。
我有些迷乱,疑惑他会喊这个名字,但还是很快应了一声,靠近他的身体。几名侍卫见我们说话,都暂退身后。
“此处向北,可到黑鹰军驻地。你取我令牌,令十二骑护送你,耶律寒会在那里接应。”
我完全不明白耶律楚的意思,瞪着他,双唇抖得厉害。
“周军必卷土重来,快去!”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才迸出几个字,“我绝不离开你……”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洇出,瞬间变得冰凉。
他眉心剧烈一颤,深深凝视着我,双眸中似有炙热的火苗惊跳,“东丹已不安全。我来前已嘱耶律寒,若我……送你去母后那里。”
我似傻了一般,泪珠串串不能止歇,“你究竟在说什么胡话?”
他眼神有些涣散,嘴角已是苍白到透明,“听我说……”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如雪。
“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你要珍重……”他眼中一抹紫光逐渐黯淡下去,艰难伸手,轻抚过我的面颊,手臂却终于无力地垂下,落于身侧,仿佛这是一个未尽的拥抱,张开最后的羽翼。
全身一震,心头的绝望不堪重负。我回头急喊道:“快来看看大汗的伤!”
侍卫忙上来替耶律楚解开层层护甲。他胸前朵朵血花,已浸透雪白的中衣。一人取刀划破内衣,耶律楚胸前的伤口袒露出来。
这人的手停住了,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样?”我忧急交煎。
“禀王妃……”哽咽声在喉中急剧翻滚,忽然他就痛哭起来。
所有人都急速围上来。目之所至,伤得并不很深,也未及心脏要害,但是昨夜苦战,又兼纵马狂奔,伤口四周都已开裂,皮肉外翻。从伤口边缘,一直到整块胸膛,都隐隐呈现出诡异的黑紫色。
深深的恐惧漫上我心头,“是……毒?”
“你快说!”我站起来抓住身边一人的衣襟,焦灼得再不能忍耐。
一个像是头领的人赶紧回答我:“这毒取自箭毒木,是周军惯用之毒。他们常将其涂于箭头,杀伤我军。”
“哪里能找到最近的巫医?”
可怕的沉默。
“禀王妃,”方才那侍卫终于哭着道,“凡中此毒者,未有生还的。”
“胡说!”我痛声道,看向其余人。但这些素日能征惯战的汉子,此刻都黯然垂首,面如死灰。
一时间仿佛有无数支冰冷而锋利的尖刀密密扎向心底。惊惧、哀痛、愤怒……所有感情纠结蔓延,缠绕不休。脑中一片凌乱:裴青的那柄匕首,竟是有毒的……而耶律楚带着这毒,激战了几个时辰……当我以为一切终于可以结束的时候,却是这样一个收梢。
四周空落落的死寂。我颓然委地,心像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神思从狂怒转为恍惚。
就在今夜,他还单骑入周军,于千军万马中带出我。这般神勇之人,怎么会……死呢?
我扑到他胸前,所有的难以置信,凝成唇边喃喃的低语,“楚……求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不要这样的……残忍……”
无法接受他也会倒下,无法接受他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会虚弱,会失去生命,无法接受……他就要离我而去。
我用力摇撼他,想拉他起来,“你是大汗,你是黑鹰军的领袖,好意思赖在地上不起来吗?”
他还是毫无反应。
你可听见,弄玉在这里呼唤你?
可知道她多么需要你?
我甚至还来不及亲口告诉你:我爱你!
有人拉住我,我疯了一样地抗拒。
“王妃!”
“王妃!”
“放开我,”我精疲力尽地说,“让我再抱一抱他……”
我跪在他身侧,搂住他的手臂,头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坠入往昔。
……
雪不停地下,依稀看到车轮滚滚,那一场初遇……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样清冷的声音,“姑娘要去何处?”
……
我贴近他的耳边,回答他:“我不要去回纥了,你带我回到东丹去。”
泪一滴一滴,从腮边落下,一直滑进脖颈。
颈间一晃,触摸到胸前挂着的黑色小匣,里面是奥姑给我的蛇毒丸和蛇血丸。
“若再毒发,先服左边这个小瓶里的蛇毒丸,一个时辰后服下右边的蛇血丸。”奥姑的话在耳边回荡……在黑山上,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生命里没有他,又有什么意义?
幽冥蛇毒!
眼前像有无数光华爆裂开,我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撕裂。
我在做什么?软弱和哭泣,这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我要救他,”我喊道,向侍卫们转过头去,“至少……要试试……”
侍卫靴子里都藏有匕首,取来在火上烧热。银色刀面在火焰的舔舐中变得焦黑。利刃剜却他伤口周围的毒肉。
刀落处,鲜血喷溅,他面色如雪,身体微微抽搐,额头不断有沁出的汗珠滚落。
此间没有草药,幸契丹人总随身带有烈酒。酒喷上伤口,是万箭穿心的痛。痛楚煎熬一直从他的身体割到我的心头。紧紧抓住他的手,感受到他脉搏极微弱的跳动,那是在崩溃边缘支撑我的最后支柱。
刮净伤口,我掀起裙摆,扯下彩玉云绢的内裙边来包扎。
“楚,我不许你就这样放弃……”我托起耶律楚的头,把蛇毒丸轻轻推进他口中。
忽然一团白色狂风卷进石缝,是外边把守的一个侍卫。
“王妃,”他神色仓皇,“周军追来了。”
我们迅速退出石缝。此处背靠大山,前面还有一大片高坡挡住视线。我上坡俯视,果然,高坡背后,一队周军正沿着我们留下的马蹄印追踪而来。这些周军身着蓝衣,行动迅捷,在白雪茫茫中十分显眼。若不是位置十分隐秘,又有高坡阻挡,恐怕我们已经暴露行踪。
“这不是北征军。”我看着那标志性的蓝衣,心下陡然掠过慌乱,“他们是淮南王的亲卫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我们快走!”
“王妃,这边!”一直在另一侧戒备的侍卫突然低吼道。
顺着他手指的另一个方向望去,果然,在山崖那边,更多的蓝甲军也正向这里涌来。
两面夹击,都已无路,即使硬冲出去,带着昏迷的耶律楚和我这个女子,又怎么能逃脱蓝甲军的追击?
我仰面,灰白色的天冷凝似铁,只有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迎头而落,荒凉如死。
“今日已无路可逃。以汝等十二骑威名,若降于大周,必受厚禄。”
众人俱道:“我等随大汗征战多年,身受厚恩,岂惜此命。”
领头的汉子低沉道:“如此只能封住石缝,我等去引开周军。”
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冰冷的呼吸——身体里的血液却沸腾到极点。面对这十二名契丹最勇猛的汉子,我心中只有崇敬,“如此,我亦不惜此命。待我随你们同去!”
侍卫们慌忙向我下跪,“王妃万万不可,请留于洞中。”
我凄然道:“留于此处,若大汗不活,我必与他同死。若上天垂怜,大汗醒转,我亦为他负累。更何况,我不出去为饵,周军见只有你等十二人在此拼命,岂不生疑?”
他们抵死不从。时间如此紧迫,我只得实言相告,“不必担忧我的安危。其实你们眼前的并非渤海萧真真,我是大周燕国公主。”
十二骑大惊。
我启唇,继续宣布他们已知的残酷结局,“东丹王中毒,突围中与十二骑护卫冲散。护卫挟持燕国公主继续北进,遇蓝甲军搜山……”说到这里,我再忍不住,失声恸哭。
领头的汉子长跪道:“王妃,我等已明白,十二骑顽抗,被尽数剿灭。”
我扶住他,剜心般地难受,“若大汗不活,你们今日便都枉死了。”
他再拜,“大汗令我等保护王妃,末将等无能,请王妃珍重。”
众人拉过枯枝长石封住洞口,再堆上白雪,抚平脚印和痕迹。在他们忙碌的间歇,我最后一次进洞。
无法等待一个时辰,我只能将蛇血丸放在耶律楚口中。
在他削薄而冰冷的唇角印下一个吻。忍不住,再吻一次,更深更缠绵……
回过身,最后一次看向他,目光是那般贪恋,要记清他的容颜。他静静地躺着,微微蹙着眉,仿佛正做着一个梦。
楚,再见。我愿这是生离,不是死别。
退到坡下时,蓝甲军已近得能看清每个将士的面目。
十二骑隐于坡后,已拉开决战的队形。狂风不断卷来,天地以一片空白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世间最惨烈的厮杀。
我听着自己越来越狂烈的心脏,怦怦怦怦地像要撕破胸口迸出来,坠在冰天雪地中。
咔嚓,一根枯枝被踩断。一名周军前哨嚷起来:“将军,这里有动静!”
与此同时,我的呼喊撕心裂肺,“我是燕国公主,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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