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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生辰


“玉妃娘娘,李掌事和孙掌事求见!”

阿君忙附耳道:“那日大汗说协理天福之人,便是此二位了。”

我听了,忙整肃仪容,从寝宫来到正殿,果然见两位中年夫人垂手而立。虽衣着朴实,却都是气度不凡。我笑着责备侍女,“怎不请夫人们坐下?连茶也不倒?丫头们越发懒惰了。”

两人听言,忙回道:“是我们自己立着,娘娘错怪她们了。”说罢要给我行跪礼。

我忙上前拦住二人,“万万不可,可要折杀我了。常听大汗夸赞二位夫人德高望重,正想着明日亲自去见,谁知夫人们竟先来了……”

两人忙说了许多不敢当的话。

强拉她们坐下,一旁侍女早端了茶来,我便亲自奉上。两人不敢受。我劝道:“这杯茶一定要喝。我年轻愚笨,今后若不想招人耻笑,实在需要二位夫人相助。再推让,便是不肯尽力教导我了。”

她二人听了,这才受了茶,喝了一口,都极力称赞。我告诉她们:“这茶昨日方得了。名字倒有趣,叫作云顶雀舌。夫人们若喜欢,都带些回去……”

两人都称谢不敢受。阿君早已张罗侍女们取来,每人还各有一对金镯子,两件上好的狐裘,“这是狐狸腋子毛制的,比别的更暖些。”

两个掌事都笑道:“玉妃娘娘出手真是大方。我们是专来送贺礼的,如今却拿不出手了……”

我直摆手,“您二位的贺礼可一定要收。不给我,也要厚脸皮讨呢。”

两人忙笑着取了出来。

李掌事是一个鎏金石榴摆件,里头包着点点红宝石,取的是多子多福之意。我瞅了她一眼,脸色微红,“这个石榴……真是好呢!”

她也道:“有大汗护爱,娘娘定是多子多福了……”

孙掌事奉上一块玉坠,通体透亮,中央却含着一缕碧色。我着实喜爱,便自己挂在颈间,又再三道谢。

见她二人仍坐着说话,心下猜是有事相求,便屏退左右相问。

果然,李掌事道:“无事不敢叨扰玉妃娘娘。我二人今日来,确实为一件棘手之事……”

我点点头,“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尽力。”

李掌事谢过道:“都是她们办事不力,让娘娘册封大典出了纰漏。这事原没脸来求玉妃娘娘。”

我知道她说的是册封仪式上珠链断裂之事,便柔声道:“只是意外,我并不计较。”

李掌事叹了口气。我有些奇怪。孙掌事忙赔笑道:“大汗将几位负责仪礼的管事都问了罪。她们是该受罚,只是都有些年岁,下在狱里失了脸面不说,也吓得不行。听妃离宫内外当差的都说娘娘虽年轻,却极仁厚。我们原和她们一同当差,只好来求娘娘看两个老脸,替她们向大汗求个情。”

李掌事也忙跟着说道:“我们看这宫里,也只有娘娘您开口,大汗才肯消气……”

我向她们莞尔一笑,“夫人真是见外,您二位所托之事我自当尽力的。”

她们没料到我答应得这样爽快,都十分高兴,“毕竟是娘娘您的册封仪式,出了这样的乱子,竟不怪罪她们。”

这话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一条珠链子……但我也只能劝劝,能不能成,还得看大汗哪。”

两人已是喜不自胜,连声称谢,都道必成。

起身告辞时,我一直送她们至宫门外,才道:“今后需夫人们帮衬之处还很多,还望多多提点我才好……”

二人满口应承着去了。阿君在旁抿着嘴笑,“做娘娘,主子真是无师自通呢。”

我也自嘲一笑,“这是大周宫廷里从小栽培的,骨子里带着呢。”

二人方走,不多时耶律楚便来了。我忙到宫门口迎了他,又替他脱了外袍,换了内宫里的宽松衣裳,再亲自倒了茶端给他。

他喝着茶,我便替他一下一下捶肩膀。真要求情,却斟来酌去不知如何开口。他也不说话,只拿眼睛上下瞅我。

我有些心虚,不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没什么不对呀?大汗为何只看着我……”

他慢悠悠喝口茶,道:“小妮子今日这般贤惠,真是少有。无事献殷勤,定有不对。”

我不甘心被他看破,犟嘴道:“大汗总说我任性,现在贤惠些不好吗?”

他微微一笑,“脸上都写着呢。说吧,你想要什么?”

于是我只好说道:“听说为前日册封仪式上那链子断了的事,大汗要处置几个管事……”

他不答话。我走过去跪下,伏在他膝盖上,“不过是条链子,不值什么,我也不甚喜欢,饶了她们吧。”

他唇角一抿,语气不容商榷,“其他事可以出娄子,这事不行!”

“不是她们的错,是我自己弄的……”见他态度坚决,我便想着糊弄过去。

他看着我,心思莫测。

我只好继续编,“是我自己不小心,指甲勾破了金线,才散了……一点小事,不用把管事的下狱吧。”

很疼的一下,额头便吃了一个栗暴。“哎哟!”捂着额头抬起眼,却正对上他一瞬不瞬的目光,眼底似有波光重影,那样深刻的痛楚,渗入无底深潭。

他生气了,一言不发。用膳时也只有杯盘轻微的响声。仆役们察觉气氛不对,收了盘子都忙着退出去。

寝宫里更静了,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清。他立起身来。我已做了多时泥胎木雕,以为他要走,大大松了口气,慌忙要去开门相送。谁知他见了我的举动,忿忿然走到床边,转过头来厉声道:“过来侍寝!”

我吓了一跳,不敢近他身,只低头慢慢拿脚在地上蹭过来蹭过去。他不耐烦,几步过来扯住我,嘶的一声,这一扯把我的衣襟撕破了。

“大汗!”他的粗暴吓坏了我,忍不住低声求饶,“求你轻些吧。”

“册封仪式出了这样的纰漏,实在不吉……你还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真是可恨!”

他语气汹汹,我却察觉到其中深情,心内一窒,“我错了,大汗……我并非若无其事……发生了那么多事,太辛苦。只希望这件事平安化解。我的册封不要染上他人的怨恨……”

他搂紧了我,微微叹息,唇落在我的唇上有一瞬间的冷意。我伸出双手回抱住他。他的吻这才变得温暖,动作也温柔起来。

激情褪去,我们静静躺着。我转过去对着他的侧脸,朝他的耳朵吹气。

他轻轻斥道:“死丫头又淘气,做什么呢。”

“吹枕边风。”我说着,又吹了几口。

他轻轻笑了,“谁告诉你枕边风是这样吹的?”

我认真道:“听说枕边风威力很大,有求必应,今日试试:你不要处置那几个管事了吧……我要掌理天福,大汗看我面子宽恕她们,众人自然感激我,这也是为我积威呢。”

他大约是困了,怕我再吹他,嗯了一声,伸过一条手臂让我枕着。

我偎到他怀里,小声道:“你以后……不要对我发那么大脾气……很吓人……”

他半晌没出声。

“你不懂,”深夜的迷蒙里,许久后他含痛的声音才又响起,“大婚时,素颜在饮交杯酒时跌碎了酒杯。那时我并不在乎,后来才知道……有多不吉。”

原来这样生气,还是因为素颜。我忽然眼角酸涩,泪停在眼梢,良久,一滴,惊破缠绵的梦境……

第二日耶律楚去上朝后,萧史带那位大周名医进宫来看我,又将近日前朝之事说给我听。耶律楚准备重修萧错之坟,又提拔不少渤海萧氏一族的青年子弟。萧史因武艺非凡,被令在斡尔朵军中任职。

这位医生五十开外,自称姓庄,容貌清矍,一袭灰色长衫衬得他分外儒雅。他自称二十年前在宫里做过御医。但我年纪还不到十八,自然没有见过。我将左右屏退,伸手请他号脉。庄太医把着我手腕足足两盏茶时间才放手,“再请一请……娘娘的舌相。”

萧史在一旁忍不住催问道:“庄太医,你看娘娘之症……”

庄太医道:“还要得罪娘娘,请忍耐片刻。”说罢叫我放下发辫,取一根银针扎进头顶百会穴。我咬牙忍着疼。少时他取出一看,银针染血,已凝成黑色。

庄太医双眉一蹙,“恕小人直言,娘娘这不是什么咳血症……是中了剧毒啊。”

萧史颔首道:“太医果然医术高超,只请您救她一命。若能解毒,多少酬劳不在话下。”

庄太医却连连摇头,“这毒时间不短了吧……恐已侵入五脏六腑,伤了身体根本……”

萧史大为失望。

我虽已知无救,听得他言还是身体凉了半截。三人间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请问太医……我,还有多少时间?”良久,我才收摄心神,启唇相问。

庄太医只微微沉吟。

“三个月?”

还是一片死寂。

“一个月?”

庄太医面露惋惜之色,“娘娘头顶银针已黑,但有刺激,便可能毒发。若中毒当时医治,会容易许多,拖到今日……”他捋着胡须,面有愁容。

我侧首望向窗外,强捺下胸口凄怆。

萧史又问:“难道……没有其他法子了?”

庄太医站起身来,自医囊中取出一包银针,“为今只有一法。先以银针封住娘娘周身血脉,使毒气无法游走,同时辅以药材,再图解毒之策吧……”

我步入帐后,解开衣衫。庄太医口述,医女为我行针。尾闾、章门、肺俞、命门……36个穴位全部一一封住。

“最后一穴小人亲自施针。”他取出一枚寸长骨针,叫我撩起长发,从颈后发际缓缓扎入,异样疼痛。我咬牙忍着。

“此针封住的是身体之血海源头——幽冥穴。针要留在娘娘体内,不可拔出。切记,针在人在,针出人亡……”

诊治完毕,又计议一番。为免生事,决定不告诉耶律楚。我掩去面上忧色,收拾心情。耶律楚来后,只告诉他太医为我医治咳血之症,兼调养身体。他见庄太医颇有气度,又听我赞不绝口,也十分高兴,留他在宫中方便每日请脉。

每日等着耶律楚来渐渐成了我的习惯。这日他至戌时仍未来,叫个管事的去问,回来道还在军帐里。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小食,叫侍女送去。待她将出门,又叮嘱道:“请大汗趁热用,不要只摆着,放凉了再用伤脾胃。”

这侍女也不过十来岁,吐吐舌头说:“大汗威严,奴婢不敢说话……”

我终不放心,便自己换了衣裳去。

到了军帐外边,叫管事的进去通报,出来却道律妃在。我欲避过,转念想来既已回了,便也就坦然入内。

果然见律妃在帐内坐着,耶律楚正一面用膳一面同她说着话。我把食盒摆在旁边案上,上前行礼。她怀孕时间不久,还未显形,打扮倒是素淡多了,也未施脂粉,脸上黄黄的。见我来了,立刻站起来招呼道:“是妹妹来了。”

这声妹妹,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册封后我按礼当去拜见她,因死狱中之事一直未去,今日倒是第一次相见。

耶律楚做手势叫我也坐下,接着对述律赤珠说道:“你不说,我竟忘了三日后是你生辰。”

律妃温婉道:“大汗以军国大事为重,我每日安心养胎罢了。只求那日大汗恩准我母亲与舅母进宫来陪伴,便好了。”说罢低垂了头,到底有些郁郁之色。

耶律楚见她不快,也有些不自在,道:“不妨,明日便筹办,时间急迫,只能简薄些。等你诞下子嗣,再隆重庆贺。”

律妃这才现出一点欢喜之色,眸中一闪,忽向我道:“妹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语气便有些生硬,“我的生辰有什么要紧。”

律妃轻叹一声,道:“是我性子急躁。当日听了些下人的挑唆,才误会妹妹。若早知道你同萧总管这些曲折关系,也不致闹得不可收拾。我这些日子也常后悔,只是有了身子,不方便来向妹妹赔礼……”说着眼圈有些红,起身自己倒了茶,“我虚长你几岁。你若仍愿叫我一声姐姐,今天在大汗面前,我给妹妹倒茶赔罪。”说罢便给我屈身。

她怀着身子,动作稍有些迟缓。我慌忙伸手架住她,脸上只维持了淡淡的疏离之色,“倒茶赔罪不敢当,过去之事我已忘了,只望今后莫再生是非。”

她有些尴尬,讪讪道:“妹妹所言极是。你虽不计较,但宫里人未免有些猜测议论。众口铄金甚于利刃,不知又要传出些什么混话来。只有让宫里宫外都看见咱们和睦才好。”她又向耶律楚道:“借我生辰,正好与妹妹尽释前嫌……”

耶律楚也点头道:“如此很好,交李孙两位掌事协办生辰之事。三日后在天兴宫开筵,并准你所请,令你母亲与舅母入宫同庆。”

帐内灯火摇曳明闪,映出律妃脸上柔润的光晕。也许是腹中小生命使她带着不同以往的温柔,有一种心满意足的祥和。猛然间,就很羡慕……不,是极端的妒忌,牢牢地抓住了我。她的孩子,会不会很像耶律楚?若是个男孩,会不会发怒时也眯了眼……会不会动情时眸中也闪烁着蓝紫色?……我却不能成为母亲,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不能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亲吻他、逗弄他……

我转开脸,偷偷拭去眼中迷茫的泪。自感有些失态,便起身向他们行礼告辞。

耶律楚很自然地道:“你再等等,一同回去。”

这话一出,律妃立刻站起来,“不早了,是我该去了。”说罢要向耶律楚屈膝。

耶律楚忙挽了她的手道:“你身子要紧,礼都免了,我叫陈总管送你回去。”

待律妃走出军帐,耶律楚才回转身道:“方才是怎么,竟哭了?”

我鼻翼微动,有难抑下的酸意。

他眼光停留在我脸上,含了笑,“小妮子……难道是吃醋了?”

我轻轻呸了一声,“没有,我怎么敢,大汗爱给谁庆生便给谁庆生……”

他伸手刮我鼻子,眼光掠过我放在案上的食盒,“是给我做的?”说罢自己走过去掀开来看。

我见桌上还有些用剩的晚膳,料他再吃不下,便赌气道:“早知道不给大汗做了,横竖也有人惦记着……白浪费了这些点心……”

“这促狭鬼,总不肯说一句好听的!”他轻轻斥着,眉目间却甚是舒畅,又问我道:“方才赤珠倒提醒我了……真真今年多大了?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萧史教我的谎话里,没有说到生辰。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低了头绞裙边。

他以为我还在别扭,过来环住我的腰,“你告诉我,我决不忘记。”

我一启唇,诚实以对,“我是四月十七的生辰,快十八了。”

他微笑,“四月甚好。到那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咱们俩,你一定欢喜!”

我的心舒展开来,像温水里小小的白菊,不禁也问道:“那大汗生辰……是什么时候?”

“告诉你可以,可要问你讨一样贺礼。”他的双眼轻轻点亮,竟带了些许孩子气。

我忙不迭点头,头上的珍珠穗子轻轻打在耳侧。他替我理一理,才道:“我的生辰很巧,正是七夕。”

“啊?”我惊叹道,“哪有人七夕节还在生孩子的……”话未说完,他唇边已勾起弧度。我说了一句傻话,脸上飞起红杏,也抿嘴含笑道:“大汗想要什么贺礼?”

他认真道:“真真替我做件衣裳,将来我出征时好穿着,就像有你在身边。”

我顿时傻了眼。做衣裳,我的天啊。我女红实在很糟!七夕没多少日子了。以我的能力……我平生杰作,便是在掖廷狱中给青绣的额带。那时抱了必死之心,拆了绣、绣了拆,也足足绣了近一月方成……

正想着,却见他已微微蹙眉,眉下还印着淡淡伤痕,“真真……不愿意吗?”

我埋首在他胸前,呼吸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平日衣着样式虽简单,实则颇为讲究,胸前的鹰状纹样也甚是精致,磨刺着我的面颊,“我是……愿意的。只是小时候天上巧姑没赏我针线功夫,如今粗手粗脚的,只怕……”

他抚着我发丝,话语如一片轻云罩上我全身,“只要是你做的,我便欢喜。”

一缕暖意缭绕在我的心头,化作轻盈的泪滴,轻轻落上他衣襟。

伸手量他长袍腰带长度……他眉梢轻轻一动,复了然道:“今日……真真……想在这里吗?”

我大羞,忙撒了手,脸上卷上一阵阵热浪,“大汗说什么呢……我只量量尺寸!”

他闻言失笑,眸中半是玩笑半是引诱,“这样怎么量得准?去宫里,我脱下衣裳来你细量各处尺寸。”

说干就干,为了做件衣裳,第二日便在妃离宫里闹出老大动静。上好的料子择了不下百匹,择不中一匹映衬他的容貌。各式的纹样细细选过,选不出一种堪配他的风度。等到鸡飞狗跳,才终于挑中了一匹海水蓝的胡绸。他平日常着黑衣,我要做件不一样的才好。心中想着,便觉微甜。

夜深。他手中兵书徐卷,我膝上衣料铺泻。灯火明灭,点点微光散逸,融入这淡定温馨的空间,透出一抹幽静和安闲。

举剪切划,裁出袍身细致的弧度。飞针引线,绣起袖口飞展的黑鹰。他屡次催我先睡,我却执意要将花样绣完。在内外两层的衣襟里,是我偷偷绣下的文字——

“我是弄玉。”

不想带着欺骗离开,我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留下一点告白,期待有一日他能发现,虽然那时我已不在……

第三日辰时,我已拿到律妃庆生的助兴行次。检视一番,无甚问题。果然两位掌事很是能干。时候不早,令侍女梳妆。我不欲喧宾夺主,打扮只求庄重素雅。

浅碧色百水裙。远看裙摆绢纱素淡如清雾笼泻,近观周身却用银线绣满梨花。花蕊以白玉勾成,颗颗清透温润,雅意悠然。内衬彩玉云绢裹胸,腰系一枚碧玉玲珑佩。长发如墨披肩,发顶分出数缕,挽成灵蛇髻,只插着紫玉笛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串垂于素颈,流光潋滟。

我位分稍低,先入天兴宫侧殿等候。不多时律妃亦来,身边还有两位夫人,都是契丹贵妇装束。述律赤珠身着杏花金缕裙,绣纹繁丽,头挽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靴,一扫前日疲色,艳光四射。

等了许久才见耶律楚匆匆赶来,国服衮冕,红带乌靴。走过我时眼风微微一带,停驻在我周身。

行礼如仪,各自落座。律妃指着我向身边一贵妇道:“这便是我向舅母提过的萧错之女,玉妃萧氏。”

我暗知这就是右相述律羽之的夫人,忙重新离座见礼。她让过,道:“久闻玉妃之名了,果然是玉一样脱俗的美人。”又拍拍律妃的手,笑道:“可比下去了!”

我垂首道:“夫人谬赞了。”

律妃又向身边另一夫人道:“说起来母亲应当记得,从前入宫时见过的萧总管,就是玉妃兄弟,现在是大汗斡尔朵军中参将了。”

她母亲看了我数眼,有些疑色,“萧总管是见过的,没想到妹子是这样一个人物。”

我方欲言,耶律楚在上座已听见,替我道:“她母亲是汉人,从小离了父兄在周朝长大,所以有些不同。”

述律夫人恍然大悟,怜惜道:“可怜见的孩子,几岁去的周朝?”又问我许多小时候的事。

我心下警惕,只挑萧史告诉我的说,其他一律回,“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祝酒后,伶人左抱琵琶,右持琥珀鱼贯而入,或弹奏胡琴,或拨弄秦筝。如水音流,素手齐扬,鸣声不绝。歌女立于众人前作歌。唱到繁音入破,龟兹曲尽作边声离歌,倾于耳际,忽悲忽喜,忽又余恨难平。其状哀艳至极,四座不胜其情。

右相夫人道:“今日阖宫同喜,应做些热闹节目助兴才好。”话音未落,已有掌事出殿传达,不多时众多伶人入内,搬入一幅巨大水晶屏障。屏前以巨幔遮住,看不清背后情状。

律妃笑吟吟解释:“这是契丹传统乐舞,叫作鱼龙蔓延。妹妹在周朝宫廷里当未见过吧。”

我点头道:“确实从未见过。”

说着话,屏风后已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须臾巨幔陡然拉开,绚丽光染,五色幻化。屏后端的是个东海水晶宫。鼋、鼍、龟、鳌、水人鱼虫,各色神兽仙人跳跃腾挪,激水满衢。又有数丈长的鲸鱼,喷雾翳日,舞动往复。虽知都是伶人装扮而成,还是叫人惊叹不已。

突有人大喊曰:“黄龙变!”只见大鲸摇头摆尾,忽然纵身一条,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耸踊出水,炫耀日光。

正舞动着,侧殿里已立出数位侍从,耶律楚军帐里的陈总管急步而来,附耳向他禀报。他面上隐有忧色,当即起身向两位夫人告退,先行而去。

他走后,律妃便道:“大汗不在,大家都随兴些,不用太过拘束了。”

底下仆役们都应了,这才略略放松些。

酒过三巡,律妃之母整了整袖边,道:“今日生辰,金银等物娘娘也不稀罕。家里兄弟小子们不能入内庆贺,只好弄了个新鲜玩意儿,叫家仆带了进宫。正好玉妃也在,给你们解乏如何?”

律妃甚为高兴,皓齿微露,“难得兄弟们有心,快传进来看看。”

便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头戴高高的尖帽进来磕头。头一磕,帽子掉在地上,钻出一只伶俐小猴,浑身金毛绒绒,两只眼睛滴溜溜转。

这小厮笑骂道:“贼呆子,见了天仙似的娘娘们傻了吗?还不快磕头!”

小猴竟然像能听懂似的,双腿一跪,上身立起,两只毛爪子向前掬着,嘴里还煞有其事地吱吱叫唤,像个谏事的文臣。

众人大笑。

律妃故意道:“说些什么呢?”

小厮调皮一摊手,“这畜生贪婪,非要娘娘赏了才肯卖弄!”

律妃啐它一口,从指上取下一个赤金扳指,丢下地道:“好个油嘴滑舌的,赏你吧,等会没有本事可不饶你!”

小厮立刻拾起扳指,喜不自胜地谢恩。一声口哨,小猴便卖弄起来:先噌地一下蹿到一侍卫背上,傲然一个要出征的猴将军,引来一阵哄笑。又一声令下,它气势汹汹冲向主人,就在大家惊呼,以为小猴儿“毛”了的时候,却见它高抬手轻落下,一只毛爪温柔地伸向主人耳朵——原来这竟是一个事先训练好的亲昵动作。小厮更换口令,小猴伸爪抓起身旁一根长木棍,四处舞弄,神情倨傲。但主人只低吓一声,它立刻就老老实实将棍放下,以爪蒙头,趴在地上。人群里发出唏嘘声,“这猴驯得真听话……”

那猴耍了一阵,见众人喝彩,又死皮赖脸上来讨赏,把一只爪子伸向律妃。律妃装生气道:“我可没有了,对面还有一位娘娘,你向她讨去!”

那小厮向我略一指,这猴立刻蹿过来,眼睛乌溜溜直瞅我。

我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小猴,一时高兴,也逗它道:“我没有金子,拿些东西给你吃吧。”说罢拿了个果子叫侍女给它。这小猴一只爪在下,一只爪在上,把侍女的嫩手捧握在两爪之间,逗得她吃吃笑。

吃罢果子它还贪心不足,直给我作揖再讨要。我也起了顽心,拿着块肉脯引它道:“馋嘴的小东西,给你。”它见了肉脯,状极喜爱,跑上来直起身子。我方欲给它,它却三步一跳,上了我面前案桌。

众人见这猴大胆,有笑的,也有上来欲赶的。这猴伸爪上前,却没有取我手中肉脯,而是伸抓一撩,直拔了我头上紫玉笛钗去!

如云长发立刻倾下。我却顾不得,立起身子大叫:“猴儿,快还我!”四周侍卫登时而动,聚拢过来。

小猴一吓,也不放下,握着我的笛钗连退数步,竟沿着那巨幔跳上水晶屏障去了。

我忙令这小厮,“你快叫它下来!”

小厮见此情形,也吓得不轻,乱声向那猴急嚷道:“死畜生,还不快下来!敢抢娘娘的东西,下来非扒了你的皮,抽死你!”

这猴听得主人这样骂它,更不肯下来,坐在水晶屏障顶上龇牙咧嘴。殿里乱起来。侍卫早已聚在屏下,一人已张弓欲射这猴。

我怕猴子坠下把笛钗摔碎,心头气血乱窜,忙喝令侍卫住手,自己奔到屏下,仰头叫它道:“快些下来还我,另赏你东西!”

这猴却把我的笛钗放在嘴里撕啃,见咬不动,又拿着它像棍儿一样在屏上敲打。砰砰数声,只听哗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数丈高的水晶屏竟碎裂,一瞬间无数尖利碎片如冰雹般轰塌下来——

“娘娘!”有人惊叫,侍卫们都扑上来。有人在拉我,有人挡上前……一片混乱中,背后不知被谁重重一撞,我身子一晃,便直直扑向这碎裂的水晶屏障。

晶莹化作冰刀利刃,生生扎透血肉,一道淋漓鲜血飞溅。

“玉妃娘娘!”

是众人在身后乱喊。我抬起头,最先上前扶我的阿君却惊叫一声:“啊!”

“我……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忽然一阵阴森的沉默,连呼吸都似乎已被封冻。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向着侍女们,“你们快说,我……到底怎么了?”

“娘娘!”她们却害怕地退却,齐齐跪下。

越过跪下的众人,我看向十数步外的述律赤珠。她直直立在主位,身影笼罩在天兴宫巨大的匾额下。身边两位夫人直勾勾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都盯着我的脸……

我站住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一掌鲜红。浑身顿时如坠冰窖,只觉似有万箭齐穿心而过,不,这不是真的!

是落下的冰刀割破了我的脸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血?谁都不回答我。我只得到处寻找,想找一面镜子来照一照。

是律妃的声音,“妹妹是在找这个吗?”她笑吟吟地捧着面银晃晃之物。这可不是面镜子吗?我向里一看——

镜子里没有我,只有一个女鬼,脸上遍布着可怕的瘢痕血迹。

“你容貌已毁,”她笑得花枝乱颤,“这下,再不能狐媚大汗了。”

我害怕得尖叫起来。

“醒了醒了!”神智刚回复到我的身体,便听见如释重负的叫声。

有半晌的疑惑迷惘,分不清梦与现实在何处交接。

脸上传来阵阵刺痛感,让我怕得发狂。不去看床前围着的众人,我直接起身扑向殿内的铜镜——

先映入的是一对哭得红肿的双眼,然后,我看见了……两腮上碰破的皮肤,红红的细小裂痕……

一脸的鲜血……不是我的?

我分明一头撞了上去,我分明亲眼看见水晶屏上那道淋漓的鲜血,我分明听见所有人惊恐的声音。

不多时,庄太医来到,仔细替我检查伤口,“娘娘脸上伤口不算很深,但她皮肤比常人娇嫩些……”

“会留下疤痕吗?”我又急起来。

他有些犹豫,“不敢欺瞒娘娘,要想同从前没有一点差别,怕是……”

“太医知道,我们大周人,脸是不能损伤的。”我一字一顿缓缓道出,心中五味杂陈。

他诺诺连声。

耶律楚也很快赶来,见了我的情形,向庄太医道:“就请太医尽心吧。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珍贵,只管开口叫人去办。”

萧史过了好几日才来到宫里。其时,我已能坐于长榻上,自己对镜涂抹药膏。

他穿着黑鹰军服,走近身,端详我脸上涂着玉屑与琥珀粉的伤痕,眉头紧锁,“我听说那日娘娘你撞得满脸是血,众人都以为已经毁容。”

我告诉他:“那日混乱中有人从背后把我撞到屏上。后来才知道有个侍卫挺身挡在身前。我脸上的血都是他的。也亏得他挡住,不然……”我有些哽咽,“借了他之力,只轻轻碰了一下,脸上已有伤痕。”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道:“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

我叹息道:“是我大意了。”

萧史摇摇头,“祸根不除,你再小心终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次有个侍卫挡着,下次呢?若你真是容貌尽毁,耶律楚他……”

“此事大汗已在查办,”我打断他,“他答应一定会给我说法。”

他眉峰一敛,微微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伤口渐渐结痂。庄太医虽然妙手,然而痂脱落留下的两腮淡红色斑痕,却无论用什么方子都再去不掉。我一向自负容貌,更兼信阴间相认之说,为此终是不快。

这一日摆膳在龙泉宫。我带了阿君同去。进了宫自有侍女们上来服侍。转脸看见,她们双颊上,竟和我一样都有着淡红印记。

“这是……”

龙泉宫里的管事夫人满脸笑容,“前日一个名唤琐年的侍女在脸上涂抹红妆。大汗见了高兴,说像玉妃娘娘,为她赐名夜来妆。阖宫里羡慕,都竞相作这妆。”

“夜来妆……”阿君念着,不甚了了。

我自然知道。

薛夜来是魏文帝曹丕的宠姬。她初入魏宫时,有一日夜晚,魏文帝在灯下咏诗,身后摆着水晶七尺屏风遮挡。夜来来到殿中,未能发现屏风,竟一头触撞屏上,将面颊撞破,伤愈后留下伤痕。曹丕却不以为意,还赞她伤处如晓霞将散。宫人从此俱用胭脂在脸上仿画,名曰晓霞妆。

耶律楚以夜来妆为这侍女赐名,实际抬举的,却是我啊。如此风雅之事,被模仿的我,实在再没有伤心的理由。

然而我要的,却不是这样的虚名。我一直等待的事,始终拖着没有答案。这种拖延使我失望、害怕。只有他和我二人时,我决定打破这哑谜,提起近日来一直回避的话题。

“生辰之事,已过这许多日子,却不知查得怎样?”

如料想中一样,这个问题一抛出,我和耶律楚之间的气氛便降入冰点。

他面对我灼灼的双眼,却只是淡然负手,“惹事的猴,耍猴之人,表演的伶人,督造水晶屏的工匠,当日生辰宴上管事、侍卫……有责之人,全部发落,无一漏过……”

我屏息听着,却再没有了下文。

“没有了?”我还是不甘心地一问。

他不看我,唇角紧抿片刻,道:“只是意外,你不要多心。”

未假思索我便脱口而出,“这便是大汗许我的所谓彻查?”

一抹难言的苦涩浸入他狭长双目,“你是在……怀疑我吗?”

身体中翻腾的热血不可抑止,“猴子是谁弄进宫来的?水晶屏为何一敲即碎?还有,那日分明有人在背后推我……”

有一刹那,他眼底闪过怒意,但也只有一刹那,唇角又紧紧抿起,“我说过了……只是意外,是你想多了。”

我袖中双手紧紧握着,指甲直戳向掌心,“既是彻查,为何这些都没有解答?还是因为……述律羽之,大汗不能动他?”

“真真!”他喝止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已不欲再讨论,“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胡闹。”

到此为止……我似被惊醒,许久之后才有一缕叹息飘落,“是啊,我竟未毁容,还得了个夜来妆的美名,的确皆大欢喜,何必再胡闹!”

他淡漠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语气沉郁,“你要学会忍耐和等待。”他靠近我,晦暗的影子无力地覆上我身躯,“很多事,你该逐渐明白……上京忌我,虎视眈眈。若无述律,谁保得东丹新政?我希望你能够置身事外,也会尽全力保护你……”他没有再说下去,伸手欲扶我,“夜深了,还是先歇息吧。”

啪的一声,我已挥开他的手,侧身一让,再不言语。

“你的脾气实在是……也好,你自己静一静,免得彼此都不痛快。”

背对着他,我冷冷道:“送大汗!”

他顿了一顿,转身离去,寝宫之门拉开长长的影子。

摊开手,指甲已将掌心划破,有一抹惊心动魄的艳红。我的血泪不能白流,我不能总为鱼肉!新仇旧恨,述律赤珠,你当全部还来!

心头有毒蝎蜇人的恨意,翌日急召萧史。他傍晚进宫,我劈头便道:“我要铲除述律赤珠!”

萧史双眼一亮,有惊喜暗锁其中,“好,娘娘你终于想通。”

“兄长千里迢迢从大周请来太医,当不只是为我调弄美颜方这么简单吧。”我执一个玉杯放在唇边。

他会心一笑,“自然!”

我已了然。望向窗外,夕阳的孤影被晚霞染去残魂。一抹血红似烈焰熊熊,焚尽长空。

东丹渐至夏季,白日已有些炎热,夜晚仍然清寒。宫里已不用炭火,晚间只点起暖炉。

阿君匆匆进来,“娘娘,那丫头去了。”

我换了衣裳,只带着阿君,悄然往宫中无人的群帐中去。

脱下斗篷的瞬间,“拜见玉妃娘娘!”女子已跪下身去。

我露出轻缓笑意,“我们又见面了。”

她低垂着头,“是,玉妃娘娘。”

“你是叫留仙吧……”我略略沉吟,一语双关,“那日见你在无人处哭得伤心,原来留的,真是另有其仙哪。”

她跪着未动,只有耳坠轻轻一摆。

我看着她摆动的耳坠,继续道来:“怪道你说大汗没有宠幸你,反而是你的幸运。当日我不解其意,今日方才明白……”

留仙眉心一拧,又迅速放开,“奴婢不知娘娘在说些什么,请娘娘明示。”

“好,我也最不耐烦兜圈子。”我道,“你那相好的性命,如今可就捏在你的手心……”

她骤然抬头。我的视线牢牢抓住她的双眼,不容丝毫闪避。

“娘娘可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说,“只要出到足够的价码,这宫里,没有什么秘密买不到。”

她神色中有哀伤,“是我勾引他的。那日大汗没有宠幸我,我心中忧愤,才灌醉了他。请处死我吧,与他无干。”

好个痴情的姑娘!我心底暗赞,面上却维持着冷笑,“我有足够的证物可证明,你与他有私时,大汗还未宠幸你。大汗奇癖尽人皆知,侍寝者必为处女。一个侍卫捷足先登,罪名可不小啊。”

“娘娘,”她戚声道,“求你放过他!”

她等待着、哀求着,我却不语,只静静凝视她,直到她眼中越来越绝望,直到她突然明白了,“请娘娘救他!”

我这才浅笑,“我为什么要救他?”

她决然道:“娘娘一定有办法,不然,直接告诉大汗便是,我二人都无活路,何必跟奴婢多费口舌!”

我点头赞道:“你很聪明。”

她再伏下身子,“请玉妃娘娘吩咐。不管要奴婢做什么,只要能救他,都万死不辞。”

我望着帐外已升起的清寒之月,缓缓道:“我应该嘱你做事,然后杀你灭口,这才是万全之策。然而,我却想成全你。”

她低声重复我的话,“成全我……”

我微微颔首,“我先设法将那侍卫打发出去。事成之后,再寻错处将你赶出。到了宫外,你二人便可以团聚。”

留仙如坠梦境,被这美好的未来惊得无法言语。

“而我要你做的事,很容易办到。”我向她勾勾手指,“你附耳过来。”

她伏上前来。我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吐出我们的密言。她面色逐渐沉凝,声音低微如同喘息,“是,娘娘!”

我道:“你也可以去告密,但那样的话,你可以生,他只能死。”

她深深下拜,“必不负娘娘之托。”

她离去的时候,灯火微黯,映照我岑寂的眉心。在明与暗的交际,她惨然回眸,“谢玉妃娘娘成全。”

每日申时,庄太医自来为我请脉。我有些心烦意乱,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杯沿微晃。

萧史问我:“娘娘这里都安排停当了?”

我将茶盖一磕,倦怠阖眸,微微点头。

“好!”他对下首侍卫道,“泰宁宫里每日收拾恭桶的那个小厮查过了吗?”

“是!”

“好,把他全家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跑了。”

正在用药,侍女已来报我,“泰宁宫那边有动静,今日巫医又来过,诊视了很长时间。”

屏退侍女,我看庄太医一眼,“太医,已经第五日了……”

他向萧史暗暗点头,“应该是时候了。”

萧史便道:“这个巫医,绝不会再出现。”

夜,漆黑阴沉的夜,好像只有它才是世界的统治者。

到处都是血……从床榻上蜿蜒流下,在窗帷上飞溅起来,满地都是,漫天都是,整个世界都是……

我在血水中挣扎逃离,浑身沾满这罪恶的颜色,再难清洗。

猛然有人扯住我,是律妃,脸白得像东丹的雪,手里抓着那个已成形的孩子……还我的孩子,这也是大汗的孩子,是你害死的,他终有一日会知道。

我疯了一般挣脱她……那又怎样?是你逼我的。是你伤了我的脸,让我在阴曹地府都再见不到亲人。

远远的天际有一抹亮色……我向着光明逃去。那白光的尽头,一注悲怨眼神,竟是我的母亲。

你为什么转身离去?为什么不看一眼女儿?难道只因为这伤痕,竟真的……不认得弄玉?你可知道,自你去后,死亡时刻悬垂于我头顶,世界就只剩下最残酷的颜色。

你不是弄玉,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霍然坐起,浑身冷汗。

殿门骤然开启,有人飞奔近身,温暖地搂住了我。

“阿君!”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像即将溺死的人死死抓住一片船桨,生怕惊涛骇浪重将我卷入窒息与恐惧。

直到她忍不住呼痛,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已被我捏出了淤青。

慌忙丢开手,软软地靠向床帏。

“娘娘又做噩梦了?都连着好几日了。”

“疼——”我轻轻呻吟,觉得浑身都像被刀割一般。

她端过暖暖的参汤,“喝几口吧,养养精神。”

骤然风起……

“娘娘!”萧史的脚步急促得令人心惊,未经通报径直闯入内宫里。

盛参汤的玉盅险险一倾,幸好阿君眼快托住。

“阿君出去。”萧史神色隐约不安。阿君赶紧退出寝宫。

他低声向我道:“娘娘,事情有变。”

我震惊,竭力压抑心中慌恐,“怎么了?”

“昨日晨,巫医为律妃诊视后离宫。我令人在他家近处伏候……他却没有归去!”

“他有没有外宅什么的……可别自己乱了阵脚。”

他眸若深潭,只余莫测幽黑,“一天一夜了,到处都找不到……还有,泰宁宫我们盯上的那个小厮,也不见了。”

蚀骨的冷意迅速蔓延到周身,“留仙呢?”

他道:“她还在律妃宫里,未有异状。”

我垂首略思。难道律妃已有察觉?若她拿住真凭实据,应该会立即向耶律楚告发吧。

“应该不会走漏风声……会不会只是巧合?”

他眉心紧攒,默不作声。

不知为何,我心头竟然同时涌起慌乱与轻松,“不成,不管究竟如何,一切行动必须马上停下,再静观其变。”

他默默点头,“暂时……只能如此了。”略顿顿又道:“你要试探耶律楚!我担心……”

我敛了双眉,心中有一片无形火焰灼烧得难受,“我前几日忤逆了他,他已数日不来了。”

萧史叹了口气,走近我身边,“这件事……很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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