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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知微瞧着于三奶奶果决的姿态,想着当日她那被于老太君与于锦瑟轻视轻贱的可怜模样,不由生出些许感慨来。

于三奶奶并非是心狠之人,她们若对她心怀一丝仁慈或尊重,她也不会对于老太君做出这种事来。而如今她翻身做了主人,享受到了主宰他人的妙处,又怎会容忍于老太君病愈了再来拿捏自己?

所以,她比知微更怕那万一,自会严加死守不让那万一有出现的机会。

于三奶奶见知微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凌厉的眼神吓到,忙换上亲热的笑脸来,“可是吓到夫人了?”

知微摇头,“三奶奶苦尽甘来,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于三奶奶轻叹一口气:“苦尽甘来?谁说不是呢,自我嫁入侯府,受的零碎折磨不知凡几。以前我总想着忍忍便过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她们好,她们总有一日会感念我的好处。”

于三奶奶顿一顿,轻嗤一声,“我从前是有多傻,才会这样天真的自以为是。也幸得那一日夫人与我说了那一番话,醍醐灌顶啊,令我终于明白,原来女子除了忍耐,还有许多旁的选择。”

“三奶奶好悟性。”知微笑赞道,不但悟性好,且打定主意后便轻易不放弃直至得手,这份毅力韧性也叫人刮目相看。

于三奶奶瞧着她,慢慢敛了笑:“当日夫人这般提点我,我便当夫人也是这般心性之人。今日瞧着你,却有诸多疑惑,怎的夫人却将日子过成了我从前那般?婆母亲自领了外室进门,你却没有任何作为,反被人气成这般模样。夫人看过我过的日子,千万莫等到日后外室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时才后悔莫及!”

于三奶奶这样语重心长,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知微甚是感激,笑道:“你说的是,只是这事到底还得等世子爷日后回来再作打算。如今她住在悠然居,名义上还是老夫人的贵客。我总不好不给老夫人面子,让她下不来台。”

于三奶奶冷笑一声:“你那婆母可给你面子了?你这心到底还是软了些,依着我,想法子除了她肚子里的再说。难道真要等她生下来,到时抢在你孩子前头?到那时你才是真真的没脸呢!”

知微抿嘴笑了笑,只是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如果真如栖桐所言,李思渊不可能会碰沈静欣,那么沈静欣肚子里的孩子会是谁的?李思渊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若是知情的,那么日后定是要给那孩子一个名分,长子或长女的身份总是跑不了。若是不知情,沈静欣定然不会允许这孩子生出来!

李思渊回来之前,那孩子定要处理的干干净净才行。

于三奶奶又道:“不过是个外室,你要拿出自个儿的魄力来。她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比你肚子里这个先出来,平白让自己的孩子矮了一头,这说出去像话吗?不用我说,你定然有许多法子,别替别人攒着自己不用,若你下不去手,府里那样多人,总有人肯代劳的!听我的,这事儿可拖不得,待到日后她成了气候,你在这府里还如何立足了?”

于三奶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苦口婆心劝说知微。

知微不好拂她的好意,只好笑着道:“多谢三奶奶提点,我会当心的。”

于三奶奶犹不放心:“你可别是嘴上说说,可得放在心上才行。”

知微自是一番保证,保证会放在心上,于三奶奶这才作罢。又陪着说了一阵话,本是要留她用午膳,于三奶奶却道府中事务繁忙,日后得空再来叨扰。

知微见她如此,也不好多留,与将她引为知己的于三奶奶话别后,便让文杏将依依不舍的于三奶奶送了出去。

适才与于三奶奶说话时,画蔷几个都在屋里,上回画蔷送沈静欣回去,故而并不知道知微与这于三奶奶的事。

如琴虽小,也是个口风紧的,没人问起她自然也不会说。故而当日之事也只有知微与如琴两个知道。

是以当于三奶奶走了后,画蔷便忍不住瞧着知微道:“姑娘,这于三奶奶……”

知微瞧了眼如,如琴便将当日情形绘声绘色的讲了来。

画蔷听罢,咂舌道:“如此说来,这位于三奶奶也是个可怜的。难怪会特意来瞧姑娘,方才我整理她送来的物事,只百年老参便有三支,出手这样大方,定是已得了建宁侯府的掌事权。这位于三奶奶定也有雷霆手段,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不但想法子撂倒于老太君,还将府里事物一把抓,真是个了不起的。”

知微淡笑不语,画蔷又道:“如此,那位于大姑娘没了建宁侯府依恃,对孔府,对少爷以及姑娘也就造不成什么威胁了吧。”

知微摇头,淡淡道:“还是当心些为好,她性子跋扈,狗急了跳墙,谁知道她急了会做出什么来,千万莫要掉以轻心。”

画蔷点头:“姑娘放心,府里有夏荷和阿常,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立刻来报的。”

知微点头,这才放心些,“最紧要是老太太与少爷的安危,旁的自有滟姨娘操心。”

画蔷明白知微言下之意,“一会便让佟家小子去孔府一趟,将姑娘的意思告诉滟姨娘,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听闻于大姑娘嫁入孔府后,她的日子还不如从前姑娘未回孔府时,她在徐氏底下的日子呢。”

“有了教训和比较,她才会珍惜以后的日子,不会再东一出西一出闹出旁的事来。”知微淡淡道,她还肯再给滟姨娘机会,实是孔府没人可用的缘故。

画蔷静了静,试探道:“姑娘,我觉得方才于三奶奶那建议很好。如今昊大奶奶投了咱们这一方,姑娘不必自己动手,只管叫昊大奶奶去做,先把那肚子里的弄掉,旁的日后再做计较,岂不是好?”

知微瞥她一眼:“这样快便忘了我与你们怎么说的?”

画蔷扁嘴,不情愿道:“姑娘叫我们断不要碰她一根指头。可是……即便姑娘真与世子爷和离了,姑娘便甘心吗?何不也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再说!”

“万一人家等的便是咱们的不甘心呢?”知微凉凉问道。

画蔷一愣,“这……不能吧。她借着自个儿肚子才能入府,若能一朝得子,母凭子贵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姑娘那时再来计较可就太迟了。”

知微笑了笑,淡淡道:“且再瞧瞧吧。”

……

用过午膳,知微收拾了一番,瞧上去不若之前那样苍白,便前往四夫人的院子。

画蔷文杏都不放心,早早备好了软轿,不让她多走一步。

好在外头日头是真好,知微坐着软轿,一路闻着花香听着鸟叫,倒也觉得惬意。

只是这惬意很快便教不速之客破坏了。

画蔷挡在沈静欣面前,面无表情道:“沈姑娘有什么事吗?”

沈静欣的目光越过画蔷,可怜兮兮瞧向知微,轻启朱唇:“画蔷姑娘,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与夫人说两句话,还请画蔷姑娘通融。”

“沈姑娘,夫人体贴姑娘的身子,还请你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也不迟。”文杏上前,比起画蔷的面无表情,她便客气多了,“且夫人眼下也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陪姑娘在此处说话,姑娘请便吧。”

沈静欣尴尬又难堪的咬着唇,站在当中看了知微半晌,确定知微不会理会她,这才慢慢退开。

却在与画蔷擦身时突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画蔷飞快的侧身,文杏眼明手快扶住沈静欣。

沈静欣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惊魂未定道:“多谢文杏姑娘,可吓坏我了。”

文杏一手牢牢握住她的胳膊,似笑非笑道:“沈姑娘是有身子的人,千万要当心。摔着你事小,若不小心摔了肚里那个,可就要得不偿失了。”

沈静欣眸光一闪,垂首道:“是,日后我会更当心。世子爷看重这个孩子,临走时还不放心的叮嘱了半天。若这孩子出了意外,我也不知要如何与他交代了。”

画蔷顿时变了脸色,横眉怒瞪她一眼。担忧往后瞧去,却见知微靠在软轿上,微眯着眼在笑,神色亦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又恨恨的瞪了眼沈静欣。

文杏仍是没有放开手,笑着点头道:“世子爷既看重,沈姑娘更应重视才对。这侯府有些地头路不好走,许还有青苔,沈姑娘为着腹中孩子着想,更不应该出来走动了。若悠然居里缺了什么,沈姑娘便去找老夫人,如今老夫人主事呢。老夫人仁慈,既接了沈姑娘回来,想来一定会无微不至的照顾沈姑娘,直到沈姑娘平安生下孩子。”

沈静欣特意提了李思渊,自然是奔着知微来的。

不想知微不但神色不变,她身边的丫鬟却还都是伶俐难缠的。

这文杏听来句句都是为她着想,言下之意却是在警告她,别仗着有人撑腰便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生下孩子就别乱走,什么路不平,路滑,不过都是在警告她,随便一个理由都能叫她失去腹中胎儿,让她连攀诬旁人的机会都没有。

她如今住在悠然居中,主事的老夫人也住在悠然居中,若有缺衣少食,只管去找老夫人。有事没事最好不要在她们夫人面前乱晃,她是老夫人的客人,可不是夫人的。

沈静欣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再抬头时依然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我……我一定会小心,好好保养自己,好为世子爷生下健康的孩儿。夫人亦要保重身体,世子爷若知道夫人有孕,不知会多开心。既夫人有事在身,我便不耽误夫人了。”

她说着,低头将目光落在依然被文杏抓着的胳膊上。

文杏笑一笑,对她的暗示仿若未见。

只招手唤了沈静欣身边的丫鬟过来,“好好照顾沈姑娘,没事便劝着沈姑娘呆在屋里好生养胎,若沈姑娘出了什么事,看老夫人不剥了你的皮去!”

那小丫鬟忙连连应是,伸手小心从文杏手中接过沈静欣。

沈静欣往旁边站了站,画蔷一招手,丫鬟婆子簇拥着知微头也不回的从她身边走过。

待知微一行走远了,沈静欣才蓦地沉了脸,摸着方才被文杏扶着的胳膊,恨声道:“贱蹄子,竟敢这样对我!总有一日……”

小丫鬟从旁小声提醒道:“姑娘,咱们回吧。”

“催催催,催魂啊!”沈静欣四下张望了下,这才抬手狠狠对那小丫鬟便是狠狠一耳光扇了过去,“贱人,见我被人欺负你心里是不是很高兴!我告诉你,我不会输的,世子爷对我那样好,我要什么他都肯给我,再难寻的东西他都会为我寻来,只待他回来,我看谁还敢轻看我一眼!”

小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急道:“姑娘息怒。”

沈静欣似还不解气,又一巴掌甩出去,指上金环上雕的花瓣嗤的一声划过小丫鬟的脸颊,顿时血流如注。

小丫鬟惨叫一声,痛的倒在地上不停打滚。

沈静欣似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蹲下神去捂小丫鬟的嘴:“闭嘴,再叫我杀了你!装什么死,还不快给我起来!”

小丫鬟满脸是血的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敢看凶神恶煞的沈静欣一眼,紧紧咬着牙,也不敢哭,便跟在警觉张望的沈静欣身后,避开府中下人,回了悠然居。

她们一走,藏在树灌丛下的如琴与如书相视一眼,飞快从灌丛下爬出来,朝知微追去。

“啧,装的那般模样,没想到下手竟然这样狠。”画蔷听的直摇头,也为那无辜挨打毁容的小丫鬟叹上两声:“也是她倒霉,竟跟了这样的主子。”

文杏瞧了眼知微,见她听闻如绘声绘色讲述方才的事,且还一字不漏的将沈静欣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却仍是波澜不惊,不知为何,竟忍不住为她觉得不值。再想起世子爷,只觉得无比心寒。

知微支颐,侧了头微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文杏便道:“姑娘,让如琴寻了机会给那小丫鬟送点伤药可好?”

知微点头,如琴立刻道:“我这就去。”

文杏一把拉住她,严肃道:“小心些。”

如琴匆忙点个头,便急急的跑了。

画蔷后知后觉道:“姑娘这是要收买那小丫鬟为咱们所用?”

“先让如琴接触着,能用固然好,即便不能为咱们所用,也没什么损失。”知微嘴唇微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九姑娘早得了消息,带了丫鬟婆子等在院门口,见到知微的软轿便忙迎了上来。

“嫂嫂今日可好?”

知微扶着她的手下轿来,“你们一两个天天盯着我,我好不好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

九姑娘笑吟吟的扶着知微往里走,“总要听嫂嫂说一声好,我们才放心嘛。虽气色是比从前好了些,不过仍是要多多注意。今儿便算了,日后没事便在落樱园里养着,别在乱跑了。”

“听听——”知微哭笑不得指着九姑娘对画蔷几个道:“如今我这主子不像主子,嫂嫂也不像嫂嫂了。要想得清净,只得想法子把你们全都嫁出去才行。”

“咱们这还不是为了嫂嫂好啊。”九姑娘微红了连,嘟嘴说道。

知微为她挑中全大人家的长公子,经多方打探,人品亦是没得挑。李思骞担心那人表里不一,自己妹子会吃亏,又托人几经打听了,得出的结论依然是君子端方,温文和煦,这才放心。只等冰人上门来提亲,这门亲事便可定下了。

故而九姑娘这些日子也开始着手准备嫁衣之事,但依然每日都会前往落樱园陪知微说会儿话。

“是是,我太不知好歹了。”知微与她打趣道,见她眉目含笑,神情柔和,在秋阳的晕染下显得格外钟灵毓秀,便知她对这门亲事也是十分满意的。

“五姐姐怎没一道来?”九姑娘见五姑娘并未一同来,便开口询问道。

知微唇边笑意淡去,轻叹道:“她已许久没出门了,便连我要见她,她也推脱不肯见。那件事到底还是伤到了她。”

九姑娘愧疚的低下头,“嫂嫂,我也不知道表哥他竟这样定了别家。我又不能出门去,若可以,我真想跑去骂他一顿,实在太过分了……”

知微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上回魏一鸣被贺氏拒绝后,她们都以为魏一鸣不会轻易放弃,不想没过几日,魏府便传了消息来,说他已经定了鸿胪寺卿马大人家的姑娘。

五姑娘听闻此事后大受打击,又被四姑娘逮着机会嘲笑了一番,五姑娘便有些心灰意冷,连门都不大出了。

“嫂嫂,待我见了表哥,一定会狠狠骂他一顿,给五姐姐讨个公道来。”九姑娘愤愤道。

“这事也不能全赖你表哥,罢了,日后莫再你五姐姐面前提起他,免得她难过。”知微虽然对五姑娘与魏一鸣乐见其成,可事事不能尽如人意,也只得顺其自然。

九姑娘心安不少,引着知微进了院子。还不及细细打量,就见四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迎面走来。

待请安行礼后,那嬷嬷便道:“世子夫人,我们夫人等你多时了,请这边来。”

知微不料四夫人竟是这样急着见她,一时有些错愕。

九姑娘见状,蹙眉道:“我陪嫂嫂一块儿去吧。”

不等那嬷嬷拒绝,知微忙道:“不用,我自己过去便行了。”

九姑娘狐疑的瞧着她,又瞧了瞧那嬷嬷。

知微怕她胡思乱想,笑着安抚道:“四婶婶这样急着见我,怕是为了你的亲事,你确定要与我同去?”

九姑娘果然脸上绯红,不依的瞪了知微一眼,一跺脚转身跑进屋了。

知微瞧着她的小女儿姿态,忍不住失笑。

嬷嬷感慨道:“九姑娘与夫人感情真好,九姑娘可从未对旁人这般过,便是我们夫人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顿住,歉意又不安的对知微笑了笑。

知微只作不觉,与嬷嬷闲话着前往四夫人所在的小佛堂里。

一进去,知微便觉得这屋里光线极暗,似有穿堂风从并未关紧的门窗中刮来,衬的佛堂里头森凉潮湿。

幸好文杏早有准备,一进去便将带来的柔粉色披风替知微披好,犹还不放心,低声道:“姑娘若有任何不适,千万莫要忍着。”

知微点点头,她才退到画蔷身边。

四夫人背对着知微跪在佛龛前,仍是闭着眼敲着木鱼,口中诵着经文,听见身后的动静也未回过头来。

知微静静陪在一旁,只站了一会便觉得力不从心,不好打扰四夫人,便径直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

坐下来才发现椅子里早放了软垫,且旁边还叠放着一张薄毯。

知微心里一松,拿过薄毯盖在腿上,捧着桌上的热茶暖手,直到四夫人诵完经。

燃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四夫人取过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回过头来,见知微怡然自得并不委屈自己的模样,板着的脸到底还是缓和了下来,“你倒一点也不客气!”

“四婶婶特地为我备下的,我要是不用,岂不辜负了四婶婶的心意。”知微笑着道。

四夫人上下打量她好几眼,冷声道:“先时听盈儿道你身子不好,还道你是怕见我,故而躲着我呢。”

知微心虚了一瞬,便笑道:“如今四婶婶见了我,可不会误会我是故意躲着不见你吧。”

四夫人冷哼一声:“我倒宁愿你躲着不肯见我,也好过见你这副样子,胆子小的还不得以为自个儿白日里撞鬼了。”

知微对四夫人另类的关怀实在有些吃不消,只好笑道:“日后我尽量藏在屋里,不出来吓那些个胆子小的,四婶婶觉得可好。”

四夫人忍不住白她一眼,瞧了眼她的肚子:“当日闹的那样厉害,大夫是如何说的?”

知微笑道:“只叫好好养着,没什么大事,累四婶婶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四夫人抿了嘴,颇有些不自在,她转到佛龛旁边,伸手将一尊弥勒佛转过来,往里掏了掏,竟取出一大叠银票来。

知微脸色微变,换她笑的不自在起来。

四夫人见她那模样,冷哼一声:“可是觉得眼熟?”

知微小心瞥一眼四夫人的神色,“这些银票,仿佛是当日我让人给梁太医的?”

“你倒是大方,一出手便是上万两。”四夫人神色如常,并未因知微提起梁太医而勃然大怒或失了方寸。

且她这般说,也是承认了知微的问题。

那银票确是梁太医给她的。

知微怕她误会,忙解释道:“四婶婶,我并非是要拿钱与梁太医交换什么条件,也并未存心侮辱梁太医,只是……”

“你心有愧疚,拿这些银票,只是想给自己买个心安。”四夫人平静的接下她说不出口的话。

她将银票轻轻放在知微面前,“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微老实道:“原本对梁太医便有些不放心,那一回四婶婶赶来给昊大嫂解围,梁太医他……失态了。我便让人查了查他,才知道他竟也是兹江的。那一日从建宁侯府回来,梁太医虽尽力保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但后来我翻看了他开的方子,却是药不对症之方,我心里隐约有个想法。便改了方子,最后加了一味紫江。梁太医看见后,便说要自请离府。”

她顿一顿,觑着四夫人面无表情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四婶婶是怪我自作主张么?我当时也未想太多,只是想着三夫人会知道这个秘密,难保旁人不会知道。且三夫人总拿这个秘密要挟你与梁太医,终归不好,万一哪一日再让旁人知道了又如何是好呢?”

四夫人坐在那里,手指似无意识的轻抚着桌上那厚厚的银票,似有些怔忪恍惚。

“你做得很对,再对也没有了。”她忽然开口,语气却是飘忽的仿佛随便一阵风便能吹散,“自他进府那一日,我便日日担心,担心若有人知道我与他的事,我的骞儿与盈儿到时该如何自处。为此,我刻意疏远他们,甚至不抱他们,只想着有朝一日若真被人发觉,他们两个恨我也好憎我也罢,终不会太难过伤心。”

知微虽早料到四夫人对李思骞与九姑娘的疏远与此有关,然而亲耳听见她这样说出来,那震撼依然强烈无比。

她忍不住问道:“四婶婶既这般担心,却为何不叫梁太医离开?”

四夫人轻轻勾起唇角,盈盈笑意竟清美不可方物。

“我与他自小定亲,一道长大,连婚期都定了,只待我及笄……我一辈子只认定这一个人。”她唇边笑意渐深,只是笑着笑着,那嘴角却垂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嫁入侯府后,我以为终身再不得见。不曾想他却也跟着到了京城,还进宫当了太医。更没想到有一日他会踏进这龌龊肮脏的侯府来。我避而不见,恶语相向,也没能将他从这里轰出去。”四夫人素来冰凉的眼睛覆了一层厚厚的水膜,就那样安静的凝聚着,慢慢积满了眼眶,却没有滑出。

那些细碎的光,从她漆黑的眼底深处折射出来。仿佛那漆黑的里面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住着她最原始的快乐,住着她快乐的根本,住着她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是最干净美好的时光,那是她曾以为的一世一双。

知微不知为何,只是看着看着,便觉心酸难当。

即使她嫁作他人妇,梁太医一辈子也没成亲,背井离乡来到有她的地方,只是静静守着她,隔着安全的距离默默看着她已是心满意足。最后却在旁人发现后,担心会牵累她,又再度收拾行李,离开又一个故乡。

知微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忽然觉得,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决定,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些。

四夫人很久没说话,知微也不敢开口,既怕打扰她,又不知能说什么。

“离开兹江前,他漏液来寻我,叫我同他走……”四夫人忽的哑然失笑,“我当初怎么就没跟他走呢。”

她缓缓侧过脸,丝丝缕缕的头发半掩了她一只眼睛。

知微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红透的眼眶,那比珍珠更透明纯净的水珠,到底也没有落下来。

知微终是没忍住,脱口道:“现在呢,你还想跟他走吗?”

四夫人失笑:“走?怎么走?再也不能了……”

她那没感情的丈夫,她的儿女,她的大半生,都在这小佛堂里度过了。能拼着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走时没走,现在还能怎么走?

她的人生,已经再无别的可能了。

……

“夫人……”不知过了多久,嬷嬷走上前,小心翼翼的低声唤道。

四夫人蓦然茫然抬头看着窗外天边那半抹灰白,一阵恍惚。

知微之前,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有关那人的一字一语。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方才那场对话消逝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她只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流下来,冰冷的划过面颊,向下流。

心头碎下的一角,空空的,钝痛难言……

四夫人仓促的抬手擦掉眼角的泪痕,语气疲惫而沙哑:“世子夫人走了?”

嬷嬷担忧道:“世子夫人已经离开好一会了,只叫奴婢们不要打搅您……”

四夫人垂眸,瞧见桌面上那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她没带走?”

“世子夫人道,这是……梁太医的心意,您若怕受之有愧,梁太医只怕连走都不能走的安心。她还道,梁太医是有情有义之人,您这一生并没有白活。”嬷嬷将知微临走时的话转述给四夫人听。

四夫人恍惚一笑,见嬷嬷欲言又止,“她还说了什么。”

嬷嬷犹豫一阵,终是道:“夫人还道,人生苦短,您若觉得余生依然这样过并没什么不好的话,便这样过罢。若是……若是您想依着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她定会竭力相帮。”

四夫人愣愣瞧着嬷嬷,半晌才喃喃道:“为自己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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