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苍龙初腾
漠狄的斧铖关军营里,牛羊烹香,酒香萦绕,将士们像过年似的,手舞足蹈,大声谈论:
“这些酒真他娘的好!喝它一口赛神仙!”
“老子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这回尝了贡酒,也算是做一回贵人了!”
“大靖人做这些玩艺还是有点本事的。”
“大靖人也就做做这些末流之术了。酒再好,画再好,能有我们的铁骑强吗!待漠狄踏平大靖,他们的酒画美女就都是我们的了!”
黄老板和叶先生听着外面下流恶心的谈话,面上皆是气愤之色。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同时张口:“你——”
又同时咽声,示意让对方先说。
漠狄的伙计有一百余人,大多和他们关在一起,仅那几个有门路的漠狄大伙计被军官放了,此时正在外头和漠狄兵喝酒划拳、称兄道弟。
黄老板挨个打量了伙计,小声地问:“叶先生,你带来的这些漠狄人,都信得过么?”
叶先生缓缓抬眼,目光扫了一圈,笃定地说:“我带来的这些虽是漠狄人,但他们自小在大靖长大,骨子里是大靖人。我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能信得过。你的漠狄手下呢?”
黄老板一改之前胆小怕事的样子,说话冷静:“除了外头那几个油头,帐里头这几个都是漠狄的苦命人。五年前他们被漠狄主子打得差点没命,又把他们卖了。我买了他们,虽是主仆,却是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大家的营生和家人都绑在一起,也是过命的交情。”
叶先生三十岁左右,外头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格外斯文。他大约心思极重,在这个年纪眉间已隐有沟壑,凝眸思忖片刻说:“周悲野掺在粮食里的香料遇着酒就能起毒,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效。你们这批酒如何?”
黄老板说:“咱们三爷这本是出血本了,拿来的都是千真万确上好的酒,绝不比贡酒差。暗部多年攒下的好货,纯度极高,一点就燃。而且这次带的量足够,漠狄人就算全营一起喝,也能剩出一半来。”
叶先生当着众人的面问,也是要让旁边的兄弟们都心里有数,他即使被绑着,也颇有风仪,端坐着点头说:“那便好。只需把酒撒到粮仓上,一点全燃,得手之后,你带兄弟们先撤。”
黄老板立刻摇头说:“三爷吩咐过,要照顾主君的人先撤退,我来点火。”
“三爷……主君……”叶先生琢磨着这两个称呼,忽地松了眉头,略有笑意地说,“他们在一起很好。我功夫最高,我来垫后。若我回不去,代我给微雨殿下带句话。”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听了会外头的风声,说:“下雪了。”
黄老板看叶先生神情沉重,没敢插话。
“烦请与微雨殿下带话,“叶先生说:“‘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1’,我之归处,在天地,不在朝堂,不在生死。无论我是否能全身而退,待众卉新的那一日,我能看到。”
微雨殿下?
黄老板从未听人如此称呼过主君,听起来叶先生似与燕熙不像是主仆或是上下属,而是平辈论交的关系。
事关主君之事,他不便多问。他此时心中更担心的是,他听出了叶先生抱死之心,急得挣动身子,劝道:“三爷看到火起,便会领兵来接应,大军到来,我们便能全身而退,咱们不会有事的。”
叶先生淡然地笑了笑说:“我虽生在冬日,却能看到春光。此行不管如何,能为苍龙腾飞出力,已是人生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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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军营里逐渐安静下来,黄老板使了个眼色,手下的漠伙计从摸出了极小的刀片,把绳子割断了来替他解绑。
叶先生那边也一样。
两边的漠狄伙计,都说着流利的大靖话,黄老板身上也会功夫,掀了帐门看到外面士兵东倒西歪的,回头时见叶先生提着剑就站在身后。
叶先生提剑的神情不怒自威,霎时不再是软弱书生,面是翩翩剑客。黄老板见此,不由心中一凛,愈发钦佩,尊敬地说:“叶先生,咱们动手?”
叶先生侧首打量了一眼主帐说:“漠狄人骁勇善战,警惕性高,不可能所有人都喝了酒。我带人掩护,你们去倒酒,事成以摔坛为号,所有人投出火种,全速撤退。”
黄老板正要劝说,叶先生已经掀帐出去,手起刀落,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刺穿了歪歪扭扭守在帐边的漠狄兵。
叶先生带来的漠狄伙计动作利索,跃身而出,剑光闪动,眨眼间就解决了几个还有意识的漠狄兵。
黄老板不敢耽搁,当即领着手下去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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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伏在夜色里。
他已经长久的保持不动,主帅如此,身后的士兵们也都肃立趴着。
苍龙军经两个月的急训,效果显著。在主将和老兵的带领下,新兵很快学会了骑马、运刀、射箭和使用火炮火铳,战术阵形也都烂熟于胸。
宋北溟此番为着练新兵,两万精锐里带了三千冒尖的新兵,这一战后,老兵和新兵将融合得更好,新兵也将开始崭露头角。
此战胜,苍龙军将是震动三国边界的巨龙。
宋北溟盯住斧铖关军营的方向,悲风撑在身侧,北风惊雪在寒风里轻声嗤气,宋北溟在强迫自己冷静。
他的微雨明早就要赴险局,他要在火光出现的第一刻,发出冲锋的命令,并在日出前结束战斗,回去护自己的妻子。
他在一刻理解了母亲说过的——不要惧怕软肋,软肋能让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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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从小与母亲亲近,出生后就一直由苏红缨亲自教养,苏红缨同时还是他的启蒙师父,在他六岁以前,教了他宋家刀法、苏式女刀,又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惜人情请师傅教他南北刀法。
宋北溟在宋青和苏红缨在世时,成长得肆意又愉快,那些年里他是被宠大的纨绔公子。他身上没有责任,没有负担,他只要不长歪了,就没人管他。
六岁那年,有一次小宋北溟看到母亲鬓角的现出银丝,问道:“为何我还这般小,母亲就有了白发?”
苏红缨说:“因为娘生你晚。”
小宋北溟乌黑的眼珠子转呀转,问:“可是我也只比大姐小了六岁,比二哥小了四岁,我并没有来得太晚。”
苏红缨说:“因为我与你父亲很晚才成亲,他娶我时三十五,我嫁他时三十,我们不在少年相识。”
小宋北溟说:“我听叔叔伯伯说,父亲当年在靖都是女儿家的梦中郎。世家乃至皇家都有女儿要嫁他,可是父亲从来不看,说是终身不娶。幸好父亲少年时没有看上别家姑娘,否则我的母亲就不是苏红缨了,我只要娘亲你。”
“你呀——”苏红缨笑起来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少年不谈婚嫁,甚至放言终身不娶吗?”
小宋北溟说:“因为没有碰到像母亲这么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是想聚大靖最漂亮的女子,所以才一直等遇到母亲。”
苏红缨弹了一下小宋北溟的额头,失笑说:“你才多大,就天天想着谁最漂亮。”
小宋北溟天真又坚定地说:“因为我就喜欢最漂亮的。”
苏红缨没有纠正宋北溟这样的想法,她一笑了之,纵容了宋北溟这种喜好。
这是性情中人会有的喜好,有普通人的欲望,才会有普通的人喜乐。
苏红缨想,这个小儿子是三个孩子里最跳脱的,喜好分明,甚至有点感情用事。这不是一个优秀将领应当具备的特质,但是她和宋青已经为踏雪军养了两个接班人,她身为母亲,不想把幺子的这点天真浪漫也抹平了。
宋家人都过得太苦,总要有个人活得舒心。
可是苏红缨还是要教宋北溟武功和道理,因为一只雏鸟要长大飞翔,有必须要学会的本领。
她想了想,对小宋北溟说:“你喜欢最漂亮的,是你此时的欲望;你父亲年少时不想娶亲,是他当时的欲望。你父亲曾经是个眼里只有成败的人,他的快乐来自于战场,所以他不能有软肋,一切可能限制或威胁他实现欲望的人,都会被扼杀。”
小宋北溟似懂非懂地问:“那父亲为何最后又成亲了呢?”
苏红缨莞尔道:“因为人的欲望会改变,而且姻缘这东西,说不准的,遇到了就放不下了。”
“是吗?”小宋北溟不赞同,“只要碰到更漂亮的,就可以放弃前面的,为何会放不下呢?”
苏红缨无语地瞧着小儿子,童言无忌,小儿子说的怕是真心话,苏红缨怕把小儿子纵歪了,斟酌着说:“阿溟,美色无尽,容颜易逝,世上没有最好的东西,总会有更新的出来,你要学会取舍。”
宋北溟却不干,说:“我喜欢刀法,我就要学尽天下厉害的刀法,从里面挑最好用的招式。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我就要把全天下好看的都找出来,选最漂亮的那个。”
苏红缨若是再年轻点,或许现在会把孩子拎起来打一顿,叫他长记性,记住不能如此极致,这样既是苛求别人,也是为难自己。
可她已经把前头两个孩子养得太规矩了,这个小儿子她不忍再约束。
那时的苏红缨一念之慈纵容了宋北溟。宋家养个小纨绔还是有家底的,前头有长姐长兄看顾着,老幺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只要不犯大逆不道的错处,这辈子谁也奈何不了宋北溟。
可是偏偏宋北溟成了宋家吃苦最多的孩子。
苏红缨那时不知道有朝一日世子之位会落到小儿子头上,进京当质子的也是小儿子,以及用了枯的还是小儿子。否则,她会早些教这孩子吃苦,好让宋北溟在孤身一人在靖都失去双亲时,不至于那么无助。
苏红缨在天之灵,若看见那五年里灰暗至极的小儿子,看小阿溟几次在疯癫边缘,大概心都要碎了。
苏红缨那日陪着小宋北溟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她说:“你父亲因有了家人,而有了软肋。可这并未成为他的弱点,他变得更加谨慎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强大。能难倒他的东西变得更少,他看到了更远的山峰。你看,你父亲最后把北原筑成了大靖的坚盾,被封了北原王,这都是他在成家之后创下的基业。阿溟,你终要学会接受这个世道,并接受别人。终有一日,你也会有软肋,不要想着去摘掉软肋,而要让自己变成铜墙铁壁。为娘希望你能像普通人那样,感知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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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定侯山的斧铖关外,宋北溟在肆虐的寒风里想——我已经有了软肋。
他在五年前失去父母时痛恨这个世道,他一夜之间没了天,他喝下“枯”时想的是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那时候,他是自由、放纵且疯魔的。
长姐和二哥没有成为他的软肋,反而成为他不顾一切的依仗,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计后果,反正宋家没了他,还有兄姐在。
他在“枯”的药效里痛苦时,甚至想过,如果他真死了,就能从世子之位上解脱。
把世子还给二哥。
他在与燕熙接触时,没想到微雨润物会那么不可抵挡。最开始感知到燕熙对他进行渗透时,他抗拒过。绝色美人又如何,得到就行了,占有既是终点,没必要把自己交付出去。
他享受征服和对抗的过程,他对追逐的东西,一旦得手就索然无味。
可是燕微雨既是救人的解药又是致命的毒药,叫他牵肠挂肚,割舍不掉,慢慢融入骨血,长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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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软肋,就要有取舍,宋北溟被绑上了锁链,每走一步都想着往后看。
宋北溟失去自由了,差点化魔的他被锁链栓着回到人间。
宋北溟在今夜的骤冷中感到了煎熬,他看懂了燕熙布下的全局,也看懂了燕熙接下来要走哪一步。燕熙为布此局,花去无数心血。
机不可失。
他没办法留在家里。yushugu
这是北原王的职责,也是燕熙郎君的责任。
他从成为北原世子那日起,不复少年时的自由。
他想当个纨绔,时局偏偏把他推上这个位置。
宋北溟恨过。
但他现在不恨这个安排了,如果他不是北原王,大约就没有机会走到太子殿下身边。
他曾以为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在五年前就结束了,上苍让在他五年后重新找到了快乐。
然而,他知道,燕熙一定会动手。
燕熙不会等他。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可他娘的,他现在回不去!
他很轻地对着夜空说:神明,请不要带走我的微雨。
我没有其他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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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此行带了两个副将。
一个原来踏雪军的施远,一个汉家军的汉崎,他在各种军事行动中都注意照顾两军的融合。
而他自己也逐渐从北原小王爷的标志里摘出来,成了苍龙军的主帅。
他是燕熙的大将军,未来是新帝的风月臣。
写着“宋”字的帅旗上,底色是一只朝日腾飞的青龙。
雪大了,被寒风卷着簌簌落下,苍龙军旗在雪落里蛰伏。
白雪盖了头盔,宋北溟如雕像般纹丝不动,苍龙军被雪铺了一层细白,军令如山,无人动弹。
时辰快到了。
宋北溟似有所感,望紧了北边。
俄尔夜空里蹿出火舌,宋北溟没有犹豫,命:“起!”
苍龙军整齐起身,积雪从冰冷的盔甲滑落。
火舌遽然冲天,在夜里如火龙腾起。
雪片沾满悲风,宋北溟提刀,在卷地的风雪中说:“我们重新踏上了这块属地,让九洲四海记住苍龙军的名字,冲!”
这块土地向大靖称臣百年,大靖为守护这里付出过血的代价,大靖给予这里百年和平,换来的是漠狄三十年的叛乱及施加的伤痛。
苍龙军里的三千新兵多是西境人,他们是被漠狄人的马蹄声吓大的,早就受够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他们在宋北溟的誓师中难抑激切地涌出热泪。
他们不再是匍匐求生的西境虫,从现在起,他们要用苍龙军刀中在这块土地重新刻上大靖人的名字!
新兵们握紧第一次上战场的军刀在心中默念宋北溟出发前说的话:
“我予你以礼仪,尔还之以侵略。
我们眼见并牢记一切背叛,这一战,我们将通通还报于汝。
我们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宋北溟策马奔出,苍龙军猛然发力。
战马奋蹄,军刀断雪,苍龙踏动草原,漠狄的夜色燃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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