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御棋盘者
沈潜从未见过敢这样宰客的生意,抹着冷汗道:“主子,买卖有个时限么?”
燕熙道:“七日,我要看到银子。”
沈潜咬牙应了:“小的领命。”
一旁的卫持风,听得却是愣了一下。
七日后,是文斓的回魂之日。
卫持风余光瞧见燕熙神色转恹,适时出声说:“主子,事情议定了么?我瞧外头雨要转小,趁着有雨,才好紧着把沈掌柜送出去,晚了,不好避开那些耳目。”
燕熙点头起身。
沈潜正待跟着卫持风退出去,半起身时,机灵地想到一事,抢问道:“请主子给商号赐名。”
燕熙原地站住,望着正案上供着的血衣,低沉地说:“火器行名为‘海晏’、钱桩名为‘河清’。我托人去请老太傅的笔墨,你找最好的工匠做成金漆牌匾。”
沈潜震惊于主子竟然能请得动太傅,当下心中更是激动,立即应下了。
海晏河清——这四个字,又叫燕熙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沉哀。
卫持风识趣地领着沈潜往外走。
两人已经走到门边,燕熙叫住了卫持风说:“把这两封信带给老师。”
卫持风回头来接信。
沈潜到底是乡野秀才,没见过贵人,他初得青眼,攒着劲想要在主子面前长脸,当下忽地又想到一处关隘,便跟着转身,想要再提一句。
只是他忘记了此时自己是仰头站着的,他一转身,便直直瞧见了燕熙。
这一瞧之下,沈潜直接钉在了原地。
他心里知道这样直直地瞧着主子的脸是极大的冒犯,莫说是瞧主子,便是在路上瞧见个漂亮姑娘,这样打量也是失礼的。
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挪步退后。
太……漂亮了。
其实,男子盯着男子看,最多也就是唐突了些,而当一个男子漂亮成这样,便多了些大家心知肚名又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可眼前这位是主子,不是那些抛头露面供人消遣的小倌。
这便是犯了主子的忌讳。
燕熙目光冷淡地在卫持风身上过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转身往里间去了。
卫持风背对沈潜,光是瞥见主子的脸色,就晓得不好。
他心中暗呼要命,回头拎着沈潜衣领,一径把人扔进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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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潜也知道自己错了,像个鸡仔似地乖乖被扔。
雨势仍大,他瞬间就被浇成了落汤鸡,心如死灰地瞅着卫持风说:“我好不容易得了营生,这就要被主子开了是不是?”
卫持风说:“你现在知道错了,方才你瞧什么!”
沈潜哭丧着脸说:“我没见过世面嘛!我从穷乡僻壤来,头一遭见着天仙,没当场看趴下算是不错的了。”
卫持风说:“那你也得分人!你方才那样,是把主子当什么瞧了!”
“我冤枉啊!”沈潜哭诉道,“主子那样儿的,谁见了他敢有非分之想!就真的是把他当天仙了!”
卫持风对此倒是同意。
就燕熙那般的样貌,便是达官贵人瞧见了,没掂量清自己有多大能耐前,根本不敢往多了想。大家都是人情场上混久的,心中明了长成那样的,非是凡人可以染指的。普通人瞧见了只会相形见绌,断然不敢有狎念。
可问题出在燕熙是男子,还是有功名在身,有贵重身份的男子。被人往消遣的方向想,就是被人辱没。
卫持风也救不了沈潜,他自己没交代清楚也有责任,只好认罚,无奈地跟着淋雨:“走罢,别在主子跟前惹人烦了。”
沈潜垂头丧气地跟着出了院门,心中惴惴难安,抓着卫持风问:“卫老哥!主子不会厌了我吧!您行行好,下次多提点着我。”
卫持风没好气地说:“我没提点你吗?”
沈潜拍腿说:“我的娘哟,你方才那样简单的一句,我以为就是个普通规矩。你要是跟我说主子长这样,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抬头啊!”
卫持风不耐烦地抽出手:“你这次见着主子了,下次别再害我。”
沈潜说:“哪敢还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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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有些日子没瞧见燕熙了,他收着信时,周慈也在。另一边卫持风已去请淳于南嫣来一同议事。
瞧见信上燕熙的笔迹锋芒毕现,商白珩并未松气,而是愈发地担忧起来。
周慈问:“道执,你这几天一直愁眉不展的,都快挤出褶子了。忧虑伤肝,你总这样,伤身惹病。”
商白珩叹了口气道:“文斓走了,我怕微雨受不住。”
“文大人是可惜了。”周慈沉痛道,“不过,殿下素来坚毅,他自能排解,你莫要过分忧虑。”
商白珩道:“他若是来找我们哭一哭或是找个玩乐去发泄还好。可他什么都不说,只这样憋着,只怕会成心病。”
周慈倒了杯水递给他,劝道:“我瞧他与文斓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普通朋友去了一个,最多也就难过一时,不至于深陷哀思不能自拔。”
商白珩不赞同地挡了水,起身望着窗外道:“微雨瞧着凉薄冷情,其实肝胆热血。他鲜有交游,但对身边人却是个个都照顾周到。譬如,你这几年,为了治他,时常两地跑。他为着感恩,想着法子替你提了在太医院品阶。”
周慈点头:“殿下对人体恤,许多事,不必我们开口,他都替我们想好了。你回翰林院,他便给裴太傅写信,愣是将你一个几年不挪级的正七品编修挂上了从五品的待读学士。”
商白珩面色深沉:“为上者,要恩威并施,远近得当。他心窍通透,纵横平衡之道学得已比我好。”
周慈也到窗边:“他业已出师,你该高兴才是,发愁什么?”
商白珩叹息道:“就是学得太好了。人有七窍,不可能皆是玲珑。可他偏偏是把事事都照应面面俱到,过于苛刻求全了。”
周慈说:“我说道执啊,你那五年里教他时,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殿下一旦课业有误,你责罚起来,可从不手软。”
“今时不同往日。”商白珩沉吟,“而且我总觉得,微雨对人总是隔着一线,对谁也不肯交心,好似怕交情深了便难以割断似的。”
“我也有所感。他对人冷情,不像是本性如此,更像是有意控制。”周慈道,“各人生而性情不同,不能苛求他。”
他们说到此处,各自沉思。-
商宅外头有车辙声响起,二人对视一眼,周慈去开门,果然是淳于南嫣到了。
叫他们意外的是,燕灵儿也来了。
商白珩和周慈立即行礼:“微臣拜见公主。”
燕灵儿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眼若点漆,唇红齿白,个子也长得飞快,如今与淳于南嫣站在一处,几差半个头了,像是两姐妹。
燕灵儿去了淳于公府之后,比之在皇陵进步显著。
举止仪态越发淑贵,性子转而和煦,见人时未语先笑,活脱脱又一个淳于南嫣。
她喊了免礼,自己便说了来意:“我如今年纪也长了,也来学习你们议事。”
商白珩与周慈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燕灵儿身后的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莞尔道:“公主与殿下兄妹情深,南嫣深为感动,商先生与周太医觉得如何?”
淳于南嫣大方端庄,说话让人如沐春风,这番话更是说得贴合身份。人家皇子、公主与太子妃一家人和和美美,反倒叫商白珩与周慈觉得自个身份尴尬了。
淳于南嫣敏锐地发觉了,温笑着张罗着大家坐下,她自己则挨着燕灵儿坐,两人时不时轻声耳语,说着姑娘间简短的体己话,商白珩与周慈蓦地觉出不自在来。
商白珩咳了声说:“殿下有信来。”
淳于南嫣听此,立刻正色道:“卫侍卫与我说过了,用得着南嫣之处,只管安排便是。”
商白珩说:“殿下要莱州的税银,皇贵妃娘娘留下的私房库,以及——”
事关重大,商白珩停住了话。
说到正事,燕灵儿的小女儿神态立刻收了,正襟危坐地等着商白珩的话。
见商白珩在犹豫,她敏锐地意识到什么,率先接了话:“母妃的私房库与给我的嫁妆库是分开的,皇兄只管用便是。若是不够,我叫人去开嫁妆库。”
商白珩连忙说:“殿下特意说了,公主的嫁妆库不能动,不仅如此,还专门叫人往公主嫁妆库里添了东西。殿下外事内事安排的都妥当,公主不必担心。”
燕灵儿垂眸听着,心中还想出力,可显然有关她的事情已被安排妥当,她若再多言,反倒是帮倒忙。
她安静地坐着,不打扰大家商议。
淳于南嫣盈盈瞧着燕灵儿,转眸来说:“殿下还要什么?”
商白珩正色道:“要……陛下的私库。”
几个人一下都坐直了。
大家面面相觑。
商白珩目光落在周慈身上:“悲野在宫里走动方便,此事你去带话。”
“我去和陛下说?”周慈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其实也见不着陛下,最多只能见上英珠。”
英珠两个字,叫在场的几个成年人目光都微妙起来。
淳于南嫣瞧向商白珩,彼此心领神会,淳于南嫣说:“此事,英珠公公不便提。”
燕灵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她在这沉默中品出了事情的关隘,主动说:“此事我来给父皇写信,父皇最宠我,我要什么父皇都给的。便是我说错了,我是公主,也不会引来过分非议。”
商白珩道:“公主高义,道执佩服。在道执看来,此事听着像是侍宠而骄,实则合情合理。殿下出仕以来种种,皆在陛下默许之中。只是往后要做之事,银子用度极大,陛下不能明着用国库赏殿下,便只能走私库。陛下英明,其中关节想必早有所想。公主去说,情面上最为合适,顺水推舟便将事情办成了。”
燕灵儿用力点头。
淳于南嫣温笑着瞧着燕灵儿,听得眸光微闪。
她抬手想去牵人,到了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半道中改为手挽鬓发,笑意愈发深地问:“殿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商白珩的眸光深不见底:“夺嫡之争,不止于皇宫,不止于靖都,不止于朝堂。”
众人听得皆是神色一凛。
商白珩以指扣桌:“殿下看的远,银子才是命脉。工商虽是末业,然无末业,则本业何出?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工商富国,变通天下之财,是以均济贫乏,又利家国,终使国饶民足。”
商白珩言及至理,锋芒逼人。
在场之人,皆是肃然。
商白珩的眸光精闪:“银钱通达则富国,国富则兵强,兵强则战胜,战胜则地广。”
淳于南嫣从商白珩的犀利气势中,品出燕熙一番安排背后的精深道行来。
她大动干戈地盯着商白珩,从极度的惊叹中理顺了脉络,她眼含精光,声音难掩激昂:“有了银子,要让哪行兴便哪行兴,要让谁富便谁富,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若当真用银钱理顺了大靖命脉,到那天,殿下就是无冕之皇。”
这话,也就太子妃能说了。
商白珩倏地站起身来,他目光中似有刀光剑影:“殿下所争,不在棋子,而在棋盘。殿下要下大格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把我的纸上谈命,搬到了百川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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