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十六宅里的杞王峻
这次请客与上次不同,上次虽然实质请客的人是杞王李峻,但面子上还有个雅集的说辞,担名声的是白居易,刘禹锡,吉旼三人。但是这一次,杞王直接跳出来,以自己的名义宴请天下文人俊士。
不只是名头有所变化,宴请地点也从曲江池边的雅苑变成杞王现在住的十六宅。
十六宅本是唐朝的囚王之地,住在这里的都是被封王的皇子,都是被皇帝限制,一生碌碌无为的闲散王爷。但是自从武宗自十六宅迎请登基后,十六宅的地位变了,这里也变成个出皇帝的地方,许多人都把这里视为下一个龙兴之地。
杞王峻甚至主动请求搬入十六宅,住的也正是当年武宗的那一座宅院。美其名曰守父皇旧宅,实际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
这一次宴请的人并不多,还没有上次的一半多,只有寥寥四十几人。有几个生面孔,更多的还是上次雅集上那些人。不难看出杞王请这些人也是下了些功夫,因为这些人比上一次少许多浮躁,多许多沉稳,一直到他登场,众人都是三缄其口,一句话都没有。
杞王李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走路却是端庄至极,颇有一番君临天下的气势。
刚一出现,就对着众人拱手道:“诸位都是我大唐文坛栋梁,未来的国柱,杞王峻先给诸位先生行礼。”
不仅以晚辈自居,更是一躬到底,谦卑至极。
身份悬殊太大,谁敢受他这一礼?众人急忙站起身回礼,并异口同声的说,怎敢当杞王如此大礼?
别人也就算了,鱼恩居然也如众人一般,这可让杞王很是不满意。站起身走到鱼恩身边,在一脸懵逼的目光中,拉着他的手走到主位旁边,一边请他坐下,一边鼓着脸,用小孩特有的调皮语气质问:“姑丈怎也如此外道?到了峻儿家里,自然姑丈最大,还请姑丈上座。”
虽然很像是小孩子赌气撒娇,但鱼恩可不会天真的以为杞王峻真的是在跟自己撒娇。小家伙一边说,一边微微转身,就作势要坐在自己怀里,这哪是让他坐下,分明就是在告诉鱼恩,孤累了,要坐下,你看着办。
鱼恩也可以选择托大,直接让李峻坐在自己怀里,然后一直抱着他完成这场宴会。只是这样一来宾主倒置,这场宴席变成他是主人,杞王峻的心里会好受么?
鱼恩肯定不会自讨那种没趣,急忙推迟:“杞王乃是主家,自当坐在主家的位置,切莫闹小孩子脾气。”
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他鼻子上刮一下,仿佛真没看出他的装腔作势,还以为他真是在和自己撒娇。
回到座位上,暗叹一句,身在皇家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杞王峻小小年纪就会用里撒娇讨好玩心机,若是等他长大后还能了得?只可惜历史没给他长大的机会,诸多心机注定要白费。
既然是宴席,就要上酒菜。只是今天的酒菜有些与众不同,往日酒席都是大鱼大肉,清汤点缀,今天居然有两道干呼呼的绿菜。
看到这两到绿菜,鱼恩便知道,唐武宗把铁锅普及的很成功,因为唐朝上层已经开始吃炒菜了。而且还是能上席的炒菜,估计味道不会太差。
酒菜上齐,杞王举杯对大伙儿说:“诸君饮圣!”
现代粤语中的饮胜,应该就是从古代的饮圣演变而来。这之中的圣可不是指皇帝,而是指好酒。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李太白的诗句中已经很好的解释的圣的含义,便是清酒。在唐朝,清酒是好酒,浊酒是劣酒。杞王这句话翻译成现代话就是,来来来,咱们尝尝这个好酒。
几句闲谈,一番畅饮过后,响起悦耳的丝竹声。两列舞姬伴着乐声,缓缓走入大堂,轻摇慢舞,给众人助酒兴。众人也跟着放松下来,一边吃东西,一边与左右交谈,时而有人站起身向杞王请酒。小小年纪的杞王当然不能真的喝酒,只是以茶代酒,也算是不失礼数。
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内侍示意舞姬退去。杞王开始找话进入正题。
先是指着桌上的炒菜说道:“诸位可能吃过这些绿菜,但是今日的吃法却和往日大有不同,诸君尝尝。”
在场众人中,除了鱼恩谁也没吃过炒菜,初次食用,自然是赞不绝口。
“好吃!”
“虽是绿菜,却做出肉味,显然厨子没少下工夫,殿下请得好厨子。”
“熟而不烂,淡而有味……”
一连串的赞叹声中,杞王站起身,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对着鱼恩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这一礼让鱼恩始料不及,急忙一边起身闪躲,一边疑惑的问:“殿下这是为何?鱼恩何德何能敢当殿下如此大礼?”
“大唐百姓能有如此美味,都是姑丈功劳。百姓得以省下许多消耗,也是姑丈功劳。峻这一礼乃是替大唐百姓谢姑丈大恩,姑丈有何当不得?”
本来是一个很巧妙的算计,只要鱼恩在寒暄一句,杞王再让一让,恭敬地行个礼,鱼恩再一接。杞王峻敬贤爱才,以百姓为先的美名也就成了,天下贤才都会对他这个尊贤重才的皇长子趋之若鹜,百姓也会跟着感念他。只可惜小皇子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环,李玉在场,怎能让鱼恩独揽恩泽天下的美名?
只是一个眼神,王诚立即会意,站起身高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一礼义昌驸马还当真受不得!”
暗叹一声,该来的麻烦还是跑不掉。就算是在宴席上一言不发,就算低调的像个路人,某些人还是不会放过找他麻烦的机会,似乎他们与自己天生八字不合。
说实话,李玉的眼色完全多此一举。就算没有他那个眼色,王诚也会跳出来。这几天因为铁锅的事情,他心里始终憋着一股火气。
为啥?因为国子监祭酒柳公权因为铁锅的事情训斥过他,被国子监祭酒点名训斥,王诚也算是在天下读书人中出名了。唯一不同的是,别人出的是美名,他出的却是丑。
因为他们去公主府讨说法,柳公权被皇上当面训斥还罚了俸禄,自然要把他们叫过来训斥一顿。老祭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连个解释的机会的没给。今天在遇到关于铁锅归属的问题,王诚当然还要讨个说法,不是给李玉,而是给他自己。
“陛下有明旨,铁锅乃是慎之率先铸造,天下人这一大礼,理应由慎之承受。”
有人帮腔,正主当然得站起来说两句话。而且为了彰显不居功自傲,他还得谦虚的来一句:“不过是凑巧而已,并未想过能惠及天下人。”
有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是李德裕解释过,他们也宁愿相信是相爷自谦,更希望这份光辉能落到世家子弟的头上。
“慎之也不必过谦,圣旨明言是你在前,当然是你的头功。”
“当然是慎之的头功,不然谁能想到铁还能锻造出那般形状的锅?”
“慎之当顺势而为,岂可妄自菲薄……”
一时之间质疑声个不绝于耳,身为世家子弟,这个时候肯定都要为他说上两句话,怎能让鱼恩落去头功?
世家子弟说的理所应当,寒门弟子却不以为然。因为状元楼那件事,天下寒门举子无不把鱼恩当成执牛耳者,这个时候不用他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为他说话。
“那日小生也在场,相爷所言明明白白,少郎君不过是凑巧而已,就连相爷都要向驸马请教铁锅铸造之法,如今怎能落得头功?”
“真正让铁锅放光之人乃是驸马,驸马为能普及铁锅呕心沥血,当然受得天下人一拜!”
“驸马自当受天下人一拜!”
两边都以天下人为借口,视乎有意忘记行礼的人是杞王峻。这恰恰是众人高明的地方,不提杞王,那他现在代表的就是天下人,能代表天下人对于一个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恐怕杞王现在心里的欢喜不言而喻。
只是欢喜归欢喜,眼看着两伙人你来我往,就要变成团战,身为主家他怎能不出言制止?
“诸君稍安勿躁,容峻一言……”
杞王峻也是有苦自知,他根本没想到刚才那番作秀会引起如此大的混乱。平日里老师都说鱼恩做的铁锅如何如何,铁锅炒的菜怎样怎样,今天便想着作下秀,哪成想里面还有李玉的事情?
不过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心智早已成熟,借着自己说话众人停顿的机会,把刚才说话的两拨人大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发现问题的根本,世家子弟多支持李玉,寒门学子多支持鱼恩。两下一比较,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孰轻孰重已经知晓。
“诸君稍安勿躁,容峻一言。峻委实不知事情原委,险些委屈栋梁之士,峻先给慎之赔罪。”
说完话居然真的给李玉躬身行礼,李玉也不客气,居然坦然受之。也就是世家子弟有次胆量,寻常寒门子弟谁敢?
“杞王殿下不必自责,不知者不罪。殿下小小年纪便知错能改,将来注定不凡。”
一番话话说的很巧妙,既给坦然受礼找到借口,又给杞王安下个知错能改的美名,也算是双赢。
行完一礼,李峻接着说道:“峻年纪尚幼,不知其中细情,只能借由父皇评断。既然父皇已下明旨,峻便遵从父皇之意,替天下人拜谢两位恩德。”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杞王的意思,明显是把头功归在李玉头上。
有些事情被拿出来的次数太多,心情也就平淡了,鱼恩现在便是这样。至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在看着众人表演。士族帮李玉未必是真心,可能只是因为他世家子弟的身份。寒门帮自己也未必全是好意,也许他们天生就是对立。至于杞王,不得不赞一声杞王好算计,用皇帝当借口表面上看两不偏袒谁也不得罪,实际上却悄无声息偏袒李玉,拉拢世家子弟人心。因为圣旨李玉在先,第一个礼当然要给李玉,这无异于承认李玉的功劳大。
明眼人都知道鱼恩的功劳大,他如此偏袒世家子弟,明显是有邀好之意。毕竟,世家的势力可不是寒门所能比拟。只是一瞬间小娃娃便能有所取舍,看来他确实适合生在勾心斗角的皇家。
“慎之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峻替百姓谢之!”
刚才那一礼都受了,这一礼他当然也会受,而且受的更欢喜。甚至还小人得志的挑衅的看了鱼恩一眼,像是在说,老子睡你婆姨,抢你功勋,你能奈我何?
不屑的笑了笑,心中暗道,李玉啊李玉,你还是有些嫩,奈何你还用费多大劲儿么?
“峻代表……”
给李玉行完礼,当然也要给鱼恩行礼,只是杞王这一拜还没拜下去,鱼恩便出口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杞王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本宫纵使有些功劳,不过也是为满足口腹之欲,无心之巧。多亏相爷慧眼识宝,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这才能让铁锅得以推广,得以普及,真正惠及大唐子民。若说感谢,百姓应该感谢陛下,为苍生计,为天下计,大力普及之劳。应该感谢相爷,为万民计,为百姓计,不迟辛苦之累。鱼恩怎能抢夺皇家天恩?怎能与相爷争辛劳之苦?”
说完话也不等众人反应,对着皇宫方向便是深施一礼。
他也把皇帝抬出来,谁还能驳斥?众人急忙也跟着深施一礼。
如果所拉上皇帝,是以势压人,那么拉上李德裕,压的就是人心。李德裕也是门阀出身,给他邀功无外乎告诉那些世家子弟,老子功劳不要了,都送给你们门阀,你们还可还满意?
一招以退为进后,让许多门阀子弟无地自容,为刚才的咄咄逼人而羞耻,刚被杞王拉拢的人心自然也跟着散开了。
一番言语,悄无声息的把李玉推到贪天之功,不识大体的位置上。也搂草打兔子,把杞王李峻推到与父皇争美名,争民心的位置。
李玉倒是无所谓,脸皮本来就厚,随便打了个哈哈,把事情就把事情给滑过去。至于王诚和司徒令,至始至终就他俩叫的最欢,现在也是打脸打的最响,哪里还会说什么话?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
杞王却不同,身为皇子,怎能在父皇皇位未稳,春秋正盛,太子未立的时候争夺属于父亲的民心?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别说皇太子的位置,能保住人头就算是父皇恩赐。
想到这里,李峻再看向鱼恩的表情只剩下掩饰不住的恨。本来好好的算计,就这么三言两语让他变成骚主意,怎能不恨?不来已经拉拢的门阀子弟人心,就被他这么三言两语给说散,他又怎能不恨?好在这个姑丈还懂些进退,有意将皇上天恩,说成是皇家,把自己囊括进去,不然今天人心拉不着,美名得不到,反而会落下一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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