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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到了回南天,广州的室内潮湿得像浸过水。教学楼的楼梯上满是肮脏的鞋印,墙上渗着水迹,好像整面墙都在哭泣。

  天气仍是阴沉的。高空之上漂浮着似霾似雾的氤氲,看不见一片云。

  好像整个广州都被打上了一层冷色调的滤镜。

  在这样的天气里,纵是再怎么好的心情,也会不由得被景致所感染,平添几分阴郁。

  人们恨不得关紧门窗,缩在屋里一整天无所事事——无论是老师、亦或是学生,行走在校道楼道上,都有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觉。

  但是总有些人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在这般糟糕的天气里,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因为这种人平日里一向都没什么表情。

  比如时左才。

  又如何遇。

  正是午休时分,学生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把饭堂挤得像是满当当的沙丁鱼罐头。

  何遇摇了摇头,默默拾起地上的黑板擦,擦掉了黑板上五颜六色的板书,将教科书夹在胁下,面无表情地朝办公室走。

  他从不挤饭堂,尽管那里有教师用的窗口。以往的早晨他会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准备两份早餐,带上一份当做午饭的便当。但这个习惯也在一年半前荒废了。

  不吃午饭,也就意味着他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无意义的时间。

  但这一段空闲本身也是无意义的,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有的只是无止境的义务。

  上了四楼的教师办公室,里面的人寥寥无几。何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一眼手表:

  12点06分。

  还剩下半个小时。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角。重新戴上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认得那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叫章文婧。

  “有事吗?章老师。”

  章文婧双手负在身后,神情有几分闪烁,扭捏着抿了抿嘴唇。

  “那个……何老师,真是对不起。”

  “我在其他老师那里听说了您的事情,那盒巧克力……是我考虑不周到了……”

  她朝何遇深深鞠了一躬。

  何遇愣了愣,看得出来有几分不知所措。

  “没有的事。”

  “要不然,我回头再送你一些别的吃的吧?”章文婧说着,顿了顿,急忙加了一句:“咱们级的老师人人都有份的,你不要多想……”

  她交缠在身后的手指扣得越来越近,指甲泛起白。想什么呢?——她对在心底对自己说。

  自己压根没有给其他的同事送过礼物,倘若何先生知道了,她巴不得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但她和何遇之间本就没什么,清清白白的,光是送礼物,也暗示不了什么,若真是问起来,自己也该是问心无愧才对——

  算了。

  她就是问心有愧。

  章文婧咬了咬下唇,心乱如麻。

  眼前的何遇看起来仍是没什么表情,像是一块冥顽不灵的大石头。

  “不用麻烦了,章老师。”

  章文婧怔了怔。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也预料过何遇会有的种种表现,也一次又一次地排练过见面时要说的话——但当这一切毫无意外地按照她所预料的发展时,她还是感觉到几分空落落的。

  像是喘不过气一样,一定是被这个糟糕的天气影响到了。

  但是没关系。

  她已经料想过何遇会这样回答,她也有应对的方法,她只需要按照自己所想地说出来,还可以保留几分体面。

  “没关系的……那我就不叨扰您了。我……先去吃饭。”

  何遇缓缓地、认真地冲她点点头:

  “谢谢。”

  章文婧朝后退了一步,又生涩地转过身,面向办公室的门口。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旧式空调的嗡嗡声。她不知道身后的何遇是否还在看着他,如果是,那会让她的后背感到刺痛,让她无地自容,但如果不是,她又该如何是好?

  她茫然地向前走着,数不清的、纷纷扰扰的思绪在脑子里飘飞,像狂风里的雪絮。

  该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在不经意间转过了身。

  “何先生。”

  她紧闭的双眼,睫毛轻轻颤抖。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的嘴巴却在说:

  “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会有点多管闲事……但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你总该要好好生活下去的……我听别的老师说,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还有他们总是拜托你去做各种各样的事,医务室也是,广播室也是……可是,这都不是你的义务呀。你光是做这些事情,自己会觉得开心吗?”

  何遇微微张着嘴,眼神没有了焦距。但章文婧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捏着拳头继续说:

  “我觉得,人总是要从痛苦中走出来的……两年前,我的奶奶也去世了……我也伤心了很久……但人只要活着,就不得不经历这些,如果一直不愿意回头的话,就这辈子都开心不起来了……”

  “何先生……真的很对不起……我说这些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冒犯,但是,每次我看见你被别的同事使唤做这个做那个的时候,我心里面真的觉得不舒服……”

  章文婧越说越激动,嘴唇都在不住地颤抖。

  “够了。”

  她诧异地闭上嘴巴,抬眼看去,却更加吃惊了。

  她分明地看见往日毫无表情的何遇脸上出现了感情波动。

  她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那样的表情,但是——那极分明的,是痛苦和悲伤的表情。

  “抱歉。抱歉……”

  何遇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我没有时间了……抱歉。”

  他僵硬地挪动着步子,从章文婧身旁走过,夺门而出。

  章文婧呆呆地站在原地。

  教务室的墙上,时钟滴答作响。

  12点17分。

  来到广播室的时候,距离学校播放午休用的《G弦上的咏叹调》,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

  操作电脑,播放广播,是何遇在工作之余的工作。

  他来得早了些,但他本就无事可做。

  他反锁了广播室的门,坐在电脑椅前,怔怔出神。

  从广播室的窗外可以清晰地望见雏光校园的景象。

  亭子的檐在滴水。

  水滴到地上的水洼,晕开涟漪。

  水洼似镜子,照出灰蒙蒙的天空。

  有学生在打闹,脚踩在水洼上,溅起白的花。笑声断断续续地飘到空中,听不清楚。

  一颗脏兮兮的足球颤颤巍巍地滚进了花坛。

  雨后的雏光并不讨人厌。空气中总有泥土的味道,流浪猫蜷缩在屋檐下,不平整的校道从这头蔓延到那头——连接着的是郁郁青青的草坪。

  在操场的看台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捧着饭盒看别人踢球。笨拙的男生脱下了校服外套给身旁的女生垫下。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洋溢着温柔的味道。

  他记得有个女孩曾对他说过,哪怕这个世界本身就没有色彩,它也是很美的。

  何遇轻轻地呼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距离《G弦上的咏叹调》响起,还有最后的8分钟。

  他转头,看了一眼紧锁的广播室。

  缓缓伸手,握住了鼠标。

  广播室里只剩下了鼠标按键的声音。

  操场上的学生们还在抓紧时间打闹,当广播的声音在12点40分准时响起,他们就必须要回到教室里午休。

  但今天的广播响得要比往常早了一些。

  远处的音箱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学生们都下意识广播室里传出,渐渐变得清晰。

  “……939音乐之声,一如既往地陪伴你度过这个潮湿的冬天。我是阿信,欢迎你的到来。”

  “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不知名先生的来信。在信里,他为自己的爱人点了一首歌……”

  校园各处都响起议论声。甚至连在校长室里休息的校长也被惊动了,他打开窗,惊讶地听着校园广播在空中回荡着的声音。

  “不知名先生说,接下来的人生里,他不知道还能否与爱人再次见面,但他会一直等待下去。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不是吗?这对爱人仿佛有着神秘的过往,是异地恋,还是异国恋?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首歌却选得很有意思……因为,在多数人的理解中,它似乎并不是一首情歌。它冷门而优雅,像是多姿多彩的世界里独自绽放的一朵黑色玫瑰……”

  “……那么,就让我们静下心来,好好听听这首张国荣的……《梦到内河》。”

  张国荣的歌声在校园里渐渐响起。

  【你叫我这么感动

  但是这是我

  你有可能戏弄

  怎么肯亲手展示

  如何被抱拥

  我两手还有用

  你赠我一巴掌吧

  为什么未痛

  我也许在发梦

  当初的温馨举动

  拿来做分手的庆功

  令我筋竭力穷

  ……】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手头的事务,茫然地望向附近的广播音响。

  校长室里的校长面色渐渐变白。

  蹲在厕所隔间里抱着双腿的章文婧拭去眼角的泪痕,讶异地抬起了头。

  三三两两的保安急匆匆地往教学楼里走,在向上的楼梯留下一串串仓促的脚印。

  音乐的旋律渐渐加快。

  【自那日遗下我

  我早化做磷火

  湖泊上伴你这天鹅

  但你为何还要

  也许单手

  怕扼不死我

  若要死

  这一刻正是

  愉快高峰

  请给我更多

  ……】

  何遇的嘴唇轻轻颤抖。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视线跟随着滚动的歌词游移。

  【在内河上

  我在内河上

  望着沿岸高潮

  快救活我

  温暖我十秒

  快将我怨念传召

  谁还在内河上

  犹如做梦那样

  但奈何没有天桥

  跨不过这双臂膀

  会将你壮丽忘掉

  如果有这需要

  ……】

  “有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校长面色铁青,望着匆匆赶来的保安。

  “我们也不清楚……广播室一直都是何遇老师在管理的……”

  “何遇?为什么是他?其他的校工呢?”

  “电脑老师中午不在学校,吴校工不会用电脑……”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那玩意儿停掉!”

  校长暴跳如雷,领着保安火急火燎地往楼上赶。他们握着扶手在环形楼梯层层向上,在《梦到内河》的提琴声中行走,像是亟待穿越莫比乌斯环的蚂蚁。

  【差不多不懂感动

  就像死掉了

  两脚竟能震动

  不应该这么激动

  仍然能够哭

  我眼睛还有用

  咬住我这双手吧

  但愿这阵痛

  说我不是发梦

  你为何这么冲动

  拿流浪的躯体抱拥

  直到筋竭力穷

  ……】

  “时左才,这是怎么回事?”

  柳烟视眨巴着眼睛,趴在体育仓库的窗口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时左才抬起头,眯缝着眼睛,遥遥望向校园那头的广播音响,神情中似也带着几分讶异。

  “看来还真不是你干的。”柳烟视撇了撇嘴,转过身去,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听了一阵,轻声喃喃:

  “这首歌叫什么来着?真的好奇怪,听起来好平静,但是……似乎也好悲伤……”

  “《梦到内河》。”时左才淡淡地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

  “越是克己压抑的人,越容易做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事……”

  柳烟视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只不过一个晚上没见着你,我就好像不认识你了……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呀?在广播室放歌的又是谁?”

  时左才没说话。他安静地看了一眼柳烟视,过了一阵,说:

  “一个你永远也猜不到的人。”

  【自那日遗下我

  我早化做磷火

  湖泊上伴你这天鹅

  但你为何还要

  也许单手

  怕扼不死我

  若要死

  这一刻正是

  愉快高峰

  请给我更多

  ……】

  暴躁的拍门声在广播室外响起。就连地板都似乎能感觉到震颤。

  校长粗犷的声音在音乐声中隐约传来,喊着何遇的名字。

  有人开始撞门。

  广播室的门锁摇摇欲坠。

  潮湿的墙壁也在震颤,一点一点的水珠从墙上滑落。好像跳动的音符。

  这个房间。

  这栋楼。

  这个学校。

  这条街。

  这个片区。

  这座城。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好像在提琴声中跳起悲怆的华尔兹。

  但坐在椅子上的何遇却无动于衷。他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选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仰起头,慢慢地闭上眼睛。

  轻轻跟着旋律念着。

  【在内河上

  我在内河上

  望着沿岸高潮

  快救活我

  温暖我十秒

  快将我怨念传召

  谁还在内河上

  犹如做梦那样

  但奈何没有天桥

  跨不过这双臂膀

  会将你壮丽忘掉

  如果有这需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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