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方寸
这场大战,仙佛两界均是伤亡惨重,而妖界则是彻底凋零了。
杨戬受伤,向李靖要回了哮天犬和苍鹰,回灌江[kou]养伤去了。李靖则是明明白白反了天界,带着芭蕉扇随慈航等人回了灵鹫山。
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妖都,就剩了孙悟空一个。
他仰躺在沙地上,浑浑噩噩犹如死了一般。他听到有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张开眼,就看到了金蝉子。
“五百年后,你重上花果山,是为了什么?是对我的愧疚?还是……?”
还是爱我?
“是为了引你去补天。你是昆仑神化身,只有你才有能力。只有孙悟空。我只能选择唤醒孙悟空……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佛界对我恩同再造。我必须这样做。”
金蝉子低头看着孙悟空的脸,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想告诉他:是因为想再见你一面,是因为在五百年前天界的那个马厩中,金蝉子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后来经历种种,一切都已言不由衷。
“那你现在不走,是想要什么?孙笙?”孙悟空笑了,全身又开始疼起来。“他跟我本就是一体,我回来了,当然就没了他……”
金蝉子从怀中掏出了两只金[se]的小虫,他蹲下身,展开手掌,送到孙悟空面前:“你我的缘分,从这两只虫子开始……也从它们结束吧。”
孙悟空用手背遮着毒辣的阳光,无所谓道:“什么东西,不记得了。扔了吧。”
金蝉子笑了笑,站起身,他转身而去,却在走出很远之后,突然回身,大声朝地上的人喊了一句话:“孙悟空,那世间至乐,原来不用去找,只在当下。”
五百年云卷云舒,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没了意义。
妖王看着金蝉子离去,鼻子一酸。他撤下手背,扭过脸,强忍着不去流泪。
五百年前,天庭马厩、花果山上、万里长江、盂兰盆会……
五百年后,鬼域酆都、彼岸花开、白虎岭上、万寿山中……
缘起缘灭,再没有了孙笙和江流,也没有了孙悟空和金蝉子。
妖王一转头,就见到了立在远处的李聃,他眨了眨眼,腾地站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的沙子,对李聃说:“你说你是我师父,如何证明。”
苍山翠柏,云雾寥寥,万仞修竹间,一座洞府隐隐而出。
那块儿十米高、三米阔的硕大石碑,历经五百年,仍然高高耸立。
李聃和孙悟空站在石碑下,他的手在虚空中画着那十个大字。他看到石碑上破损的那处,顿了下,缓缓说:“我这一生,最潇洒的时候是在灵鹫山。最快乐的[ri]子,却是在这里。悟空……”
他看向妖王,轻声说道:“我最骄傲的,是有目连、孔宣、紫鸾……有这许许多多的人,愿为我甘心付出……还有你……”
山门早已残败,他和妖王拾级而上,走过那些青苔荒[cao],走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
一层层深阁琼楼,一栋栋珠宫贝阙。他坐在高坛上开讲大道,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是一个字儿也不信。所以在小童领着那猴子进来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它。
白衣仙人眼中含笑:“你这猴子,见我为何不拜?”
猴子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师父,弟子漂洋过海,登界游方,苦寻十数个年头,方才寻到此处。请师父念弟子一心向道,收弟子为徒吧!”
仙人衣诀翩飞走下高台,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猴子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道:“……不如与你起个法名叫‘孙悟空’怎样?”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悟空,我给你这名字,你可知为何?”
李聃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孙悟空,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变亮,看着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涌。
他笑笑,却不再继续这话题。而是牵起了孙悟空的手,带他走入了后山的竹林。风吹竹叶,仙乐清袅。孙悟空顺从地跟着他走,他们踩着地上积下的厚厚残叶,一步一步走到了后山仙泉。
雾气氤氲,李聃指着泉边的一处空地,笑着对孙悟空说:“你知道为什么孙笙那么喜欢喝酒?”
孙悟空摇头。
李聃牵着他的手,仍是平静看着他:“因为它长在那片地上,那土里,可是埋着我们师徒俩五百年前藏着的美酒……”
孙悟空抬起眼,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已经百分百能确认,眼前这个有点陌生,却又无比[shu]悉的人,真的是……是师父。
他随李聃走到泉边的巨石上坐下,李聃的手轻轻抚着他胳膊上的累累鞭痕。
“悟空,你怨我吗?”
孙悟空只是看着他,却发不出一言。
李聃轻轻揽过他的身子,他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吻轻轻落在孙悟空的眼角。
仙泉的水很暖,暖得人想昏昏睡去。他躺在李聃的怀中,无比安心,又无比空虚。
“我有一次在这儿给你洗澡,只是一眨眼,原本的小猴就变成了个漂亮少年……你第一次喝了我的酒,便上瘾了一样,每天都缠着我喝酒、喝酒……你怕冷,每到冬天就一定要跑过来跟我一起睡,你在天界惹了事,兴冲冲地回来找我,我看见了你新换的衣服,漂亮可爱的紧,可是我却用一场大雪凉了你的心……你被缚在斩妖台上受刑,你见到了我,要报杀师之仇,我多盼望你那个时候就能认出我,我多想不管不顾,带着你回方寸山,可是我不能……悟空,我不能……”李聃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轻轻说着他们的曾经。
“悟空……你还爱师父吗?”
孙悟空的心微微疼着,他抓紧了李聃的衣服,只是闷在他怀中。
他爱,他一直一直都在爱着他。他给了他尊严,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家和依赖。可是……也是他亲手夺去了曾经给他的所有。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鹰愁涧边,血染青[cao]。
沙螟和敖泽背向而立,抵挡着一批又一批朝他们杀过来的西海水军。
西海太子摩昂远远站在包围圈外,喊杀嘶吼的声音,刀刃切开血[rou]的声音,一阵阵钻入他耳朵,而他恍若未闻。他只是看着包围圈内浴血而战的敖泽,他的弟弟。
一年前,他就在这里追杀过他一次,他被沙螟救走。一年后,旧事重演,他受着同一个女人的嘱托,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过他。
敖汀是他最爱的女人,他纵容着她去任[xing]、去闯祸、去骄傲,却从来没想过,这个女人有一天会完全不属于自己。当敖汀抱着孩子向他哭诉时,他只能答应。她说杨戬为了找敖泽,竟能狠心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孩子;她说敖泽必须死,要不然她此生都不会再有快乐。
敖泽,他曾经的弟弟,必须死。
一[bo]又一[bo]的水兵手持刀刃砍向曾经的西海三太子,敖泽的白衣已被鲜血染得半红,血迹斑斑点点,犹如冬季白雪中的红梅。
沙螟拼力地抵挡,却顾得了前顾不了后。他的手臂已经酸得提不起手中的降妖宝杖了,从昨夜到现在,他和敖泽已经不知道打退了多少[bo]进攻,又将会迎来多少无休止的厮杀。他原本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美好的[ri]子终于要来了,却未料,还有这样一个宿敌,在鹰愁涧等着他们。
天光又暗了下来,沙螟的眼中却是无边无际的红,血水喷溅在他身上、脸上、[kou]中、脖颈,他已看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人,只是强提着一[kou]气,只是拼命地杀……杀……
一声恐怖的尖叫钻入他耳中,他心中一颤,随即放松。
不是敖泽。
他趁着厮杀的间隙去抓敖泽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却热得发烫。他赶紧抹了一把眼睛,这才看清楚,敖泽的嗜血症又犯了……
他一边挥着宝杖抵挡来人的袭击,一边挪到敖泽身边。他用手扳过敖泽正埋在死尸脖颈处的脑袋,不顾他嘴角流下的腥臭血迹,狠狠吻了上去。
敖泽咬住他的唇,贪婪吸着他嘴角破损处的血[ye]。他忍着疼去看敖泽的眼睛,那双充满嗜血[yu]望的眼睛也在看着他,他狠狠按着敖泽的后脑,加深这个残酷而绝望的最后一吻。他看到那双眼渐渐清明,[yu]望褪去,清澈的眼瞳中,有个小小的自己。
只有自己。
那些无休止的进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涧边的青[cao]地上躺着一堆又一堆死尸,血水汇聚起来,汩汩流入鹰愁涧中。摩昂撤下了兵卒,提剑走到他二人面前。
剑尖指着沙螟的后心,他看着敖泽,说话声几不可闻:“你是要学你爹吗?”
敖泽怔住。
“你是要学你那恬不知耻的爹吗!”摩昂的声音陡然变大,伴随着他的愤怒的,还有那一把狠狠刺出的剑。
鲜血顺着剑锋不住往下流。沙螟睁大了眼回头,敖泽在那一瞬间却挺身将他护在了身后,那柄长剑,稳稳地[cha]在敖泽心[kou]。
摩昂顺着剑势向前狠狠一送,甚至能清楚听到剑身穿透心脏的声音。
他按着敖泽的心[kou],缓缓将长剑拔出,轻轻对他说了句:“你等不到杨戬。十年前你等不到,十年后还是等不到。”
血染残阳,敖泽化成白蛟,瘫倒在大汪血水中。摩昂率众兵离去,他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他弟弟的血。
他想起小时候看到刚出生的敖泽,他小心地戳着他胖乎乎的脸,趴在他的小床边一遍又一遍欣喜地叫着弟弟。
他当时还不明白,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自杀?父王为什么会把那个漂亮的男人剁成[rou]泥、喂了鱼虾?他当时还不明白,明明是父王设计、故意让自己把敖泽引到海沟,可是等他回来向父王邀功时,却被狠狠扇了个耳光。
后来,他懂了。原来是父王爱上了他身边的侍卫,而那侍卫却和新龙母偷了情,生了个小杂种。后来,他懂了。原来父王,对敖泽竟然也有不一样的感情……
他不敢想,就算不是为了敖汀,他也必须得杀他。
他回头,看到瘫坐在血水中的沙螟,看到那只被鲜血染红了尸身的白蛟。他在心底悄悄说:弟弟,你欠我的,两清了。若有来生,若能再见,哥哥一定,好好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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