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小欢。”
林跃河站在她面前,斜阳将他的影子打落在地上,长长的一条,宛如剑影一样修长挺拔。
池欢僵在原地,低头不敢面对他。她总觉得,如果自己一旦和他对视,就再也说不出狠话来了。
她灵光一现,骤然想起那晚睡前收到的消息,连忙道:“请问是要问剧本的事情吗?”
面前的男人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进了一步,趁池欢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抓住了她的手臂。他挟着古龙茶的香气,蔓延出沉沉而冷静的气息,池欢心中一惊,人也为此眩晕起来——
“不是。”
林跃河否认,池欢更加着急,却怎么也甩不掉他钳住自己的那只手:“——那是为了什么?”
“你先别着急,先听我说……”“那你先放开我啊!”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音刚落,便不约而同地交汇目光。不出所料,在林跃河迫切的注视下,没过三秒钟,池欢率先败下阵来。
“林先生,你先说吧。”
他戚戚然地开口,几乎是以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别叫的那么生分,我……”
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体型差与此刻两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明明池欢应该是居于弱势的一方,可林跃河却显得那样低声下气。
“就叫我全名,这样就行。”
林跃河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别样的想法——
反正,最后都是会改口的。
池欢不解地点头,似乎是不明白这跟接下来要展开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嫣红的双唇正欲分离,话还未说出口,林跃河率先截话:“今天来找你,是为了池灼迟的事情。”
她听到弟弟的名字,募地想起今早晨忘记给他盛出一碗粥来放到桌子上凉一凉。锅里的小米粥在她走之前开了保温模式,想来大概是很烫,不知道池灼迟这样神经大条的傻瓜知不知道不能用勺子舀起来直接喝。
想到这里,池欢的五官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她此刻才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抬头眯了眯眼睛,对林跃河笑了笑,好声好气地讲:“嗯,快说吧,外面冷。”
前几日大雪纷飞,路上的积雪今天早就已经堆到路的两旁,枯树上偶有几片树叶摇摇欲坠,一阵飓风袭来,悠悠地掉进雪坑里。
这样一片萧条的景象,只有两样东西增了色。一是悬挂在头顶斜方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宛如两把悬置的利剑;二是林跃河眼里的池欢,她是那样温和而热烈,面对一切事物都乐得自在。
岁月悠长,时过境迁,池欢还同那时别无二致,依旧愿意用宽松的校服遮住弟弟身上新添的伤疤。
林跃河也不卖关子,定定地注视池欢的眼睛,直入主题:
“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跟别人打架吗?”
不疑有他,池欢自然是扬起脑袋,用迷茫的眼神望向他:“不知道。”
这时,无论是温柔还是戏谑,在林跃河脸上都骤然消失。他严肃且认真地向池欢解释:“是因为场馆里有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生,说了一些……侮辱你的话。”
难怪他死活不告诉我呢,池欢想,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眸子里灰雾四起,好似大雨天灰尘被打翻起来的模样,林跃河觉得池欢的身子无端冷掉几分。
“这个人跟你有关系吗?”
飕飕的冷风吹动她的发丝,池欢不动声色地把手指都蜷进掌心,任凭尖锐的指甲戳伤自己的嫩肉。她闻到一阵属于冬天的腥冷气味,与面前这个长相绝佳的男人并不匹配。
依她看来,这世上最暖最烈的阳光,也只能配得上他半分。
林跃河哪敢将原话复述给池欢,也只能避重就轻,挑整件事情的主干过程,按事发顺序捋了一遍——
故事的开始,错就错在池欢对池灼迟的怜惜。每每弟弟受了擦伤,只要一个电话,她只要在附近,就一定会赶到场馆去。
池欢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但好在也有几分姿色,符合当下的主流审美,追她的人也一向不在少数。
很多见过他们的教练也感叹过:“池灼迟这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姐姐这么哄他吗?”
她百依百顺地替弟弟吹伤口,久而久之连基本的包扎和其他医护手法都学会了。场馆里的大多数男性家中都有姐姐妹妹等女眷的存在,这些照料让他们瞧见倒没什么,坏就坏在有些人心肠歹毒,最见不得别人受宠,三两下便妒红了眼睛。
“你姐?你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倨傲的男孩穿着蓝色短裤,场馆的大多数选手都是短发或者平头,只有他精心涂抹了发胶,凹出了一个帅气的造型。
可惜他五官甚小,整张脸颊与额头倒是面积大,毫无出彩的地方,这样做不过是试图用别样的发型来吸引其他女孩的注意力。
池灼迟眼神仿佛要吃人,滔天的怒火在他的胸腔中熊熊燃烧,一刹那不过的功夫,他飞起一脚,就把对面邪笑着的男孩踹出了大半个场地。
没等那人爬起来,他摆出了防卫的姿态,准备好随时迎战:“长了嘴就要学说话,你这么顽劣,是没姐教你吧?”
“你他妈!”
谁知这一声,让池灼迟更加恼怒,立即出了狠招,打得男孩连连倒退几步,四肢慌乱地躲避。
比起池灼迟白皙到一点擦伤都能非常明显的肤色,面前的男孩却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要想让伤显得严重些,就要费上更多的力气和技巧去打。
两个□□脚相加,迎面而击。幸亏老贺教练趁着接水的功夫来场地附近溜了一圈儿,否则夜间场馆无人,他们非得互殴到半夜不可。
他平日里素来是个和稀泥的教练,伸出手来挡着他们进一步的动作,怒吼道:“这是场馆!你们两个,像什么话!”
空荡的场馆里回荡着何教练的训斥,两个人放下手来根本没法端端正正地站着,只能身子前倾,各自用凶狠的眼神吓唬对方。
看到他们宛如小学生斗鸡的样子,何教练又多伸出了一只手,没好气地说:“赶紧给我分开!”
他这几通吼,把其他场地训练摸鱼的其他教练都招来了,就连刚进来没多久的几个小孩也闻讯赶来。不过是稍稍露出头探探风的功夫,就立马被自家教练撵了回去。
老何明显火气未消,两个男孩呼吸已经慢慢均匀起来,掐着腰听教练训人:“都不是小学生了!林亦,你等会儿别走,让你家人看看你这个样子,他们得羞死!”
林亦早就在几次搏斗之中被打得没了脾气,场馆墙角处有一面镜子,他斜眼从远处看到自己早已经软塌的发型,心中更是懊悔。他正想抬起头来直面老何的怒骂,没想到撞上了池灼迟满怀不善的眸子。
他今年尚且大学毕业,没有选择工作,并未苦读后再继续深造,而是说服了家里人同意自己追求梦想。林亦的母亲是家里背负盛名的千金大小姐,嫁给林家次子之后,更显得春风得意,绝不容许自己的孩子出现一点点不优秀的表现。
可惜林亦生来就不是经营和学习的料,一心只向往在比赛中大展宏图,势要登上拳击的前位宝座。因此,林家对他虽然心有不满,但毕竟还是自家的孩子,哪能容许外人欺负一丝一毫。
当天晚上,池灼迟在半夜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将要举办在本市的拳击比赛没有因为天气问题延后。就算延后,也与他没有太大干系了,因为短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抱歉,由于场馆人数限制及赛事安排等原因,您无法参与此次比赛。”
手机屏幕散发出惨白的光线,又被厚重的被子圈成一个圆。池灼迟嗤笑一声,不由分说地就将短信删了个一干二净,他知道这是谁做的,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做的,所以他不会去傻傻地追问。
池灼迟的屏保是四人大合照。那时他和姐姐刚上大学不久,脸嫩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浑身都夹杂了青涩的感觉。
池欢的妈妈早在几年前就住进了精神科,甚至因为自杀也短暂地停留过icu。当年辛辛苦苦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的两个女人,转眼间已是风烛残年,池灼迟年少时天真无邪,家事变故让他迅速成长。
连池欢这种经常见到他的身边人,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出弟弟的变化。见到他毕业后马不停蹄地去寻找工作,从企业的实习白领转正后,每天都在受顶头上司的压榨。
下班后还能忍住一天的疲惫不露山水,永远保持最愉悦的状态面对自己。
这所有的一切,付出也好,心酸也罢,哪怕夜间无数次的挣扎与懊悔,池欢都知道。
她不忍心看到他为了妈妈的医药费,四处奔波的样子,更不想看到他的孩子气正在被生活一点点吞噬掉的场景。
终于,在一个傍晚,池灼迟意外地没有加班,池欢早早坐在客厅里准备好了水果捞。那是初秋,天气渐渐变冷,但日落的晚霞还是尤其地绚烂,温度也不算太低,是适合凑近说话的季节。
“我知道,你想去参加比赛,对吗?”
池欢端起盛满酸奶和水果块的玻璃碗,用木质的勺子一点点地挖起来,慢慢往嘴巴里送。咀嚼的小小间隙,她静静地等待池灼迟的回复。
“没有。”
他矢口否认。
池欢开门见山,对自家弟弟并不装腔作势:“那你卧室里的杂志、报纸,还有手机里常常收藏和浏览的新闻,都是什么?”
池灼迟摇摇头,说:“那都是随便看看的。”
“骗人,你明明很喜欢。”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喜欢又有什么用’,对吧?放心,之前我攒下了不少稿子,联系了几家出版社,也有制片人愿意收走我的剧本,合同都签好了。”
“姐……”
“之所以这么做,是让你不要担心。别忧虑医药费,也别害怕我没有能力去照顾好自己。”
她会很多东西,都是日积月累而来,绝无弄虚作假、三分热度之嫌。从前跟妈妈躲在深山的茅屋里生活,她不仅用得了灶火,会添柴生火、烹煮饭菜,也能在繁杂的压力之下努力学习,考上不错的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编辑工作。
业余之时,她偶尔也能动用一下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写出一些灵气十足的小说来。运气好了,会被一些慧眼识珠的同行人引荐,再被合适的投资方捡走,赚上一笔不菲的资金。
可以说,除去先天优渥的家世背景,她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出彩的女性。这世间大多数人能办到的事情,池欢都可以办到,因此所有人能想到的事情,不外乎她已经深思熟虑。
池欢嚼了没几口,就把食物顺着喉咙咽了下去。她抿了抿嘴唇,坐在沙发上,正色道:“池灼迟,我要告诉你,人本身都是自私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门课,虽然你学的并不是很好,但我却大为感动。”
她何其荣幸,能拥有这样心善敦厚的弟弟。不止是因为他愿意牺牲自己去维护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而是他日复一日的敬重和爱护,心诚所致,金石为开。
“第二节课就是,我可以是你的姐姐,你也可以是我的弟弟。在各种不同的身份角色之上,我们首先是自己。”
说到这里,池灼迟眸光中多出了一丝迷茫,继而又闪烁起来。
池欢知道那是眼泪,于是顿了顿,接着无视弟弟含泪时愈发惹人怜爱的神情:“第三课,当你幸运的时候,即使自己不为自己考虑,也会有身边人替你打算好一切。”
夜深,空调早已经触发睡眠模式,自动关闭。
池灼迟躲在被窝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惧,他将棉被裹得更加严实,试图以此抑制住自己颤抖不停的身躯。
月光阴冷而绵长,越过洁净的玻璃窗打在他的被子上,增添了几分诡谲的意味。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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