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妮萨
卡特看着慢慢松开自己的小妮萨:“妮萨,你想要更好的生活吗?”
小妮萨茫然不解:“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卡特沉吟了一下,轻声说到:“更好的生活就是大房子,软软的床垫,还有吃不完的糖果”
妮萨看着皱纹堆累的卡特有些迟疑:“不!我不要!”
卡特有些疑惑:“为什么?”
妮萨怯生生地回答:“爸爸死后妈妈生病了,几乎每天都要去打针。妈妈不能工作,妈妈需要钱。”
卡特明白了,妮萨的母亲可能患有什么疾病。但是按道理来说,在她的亡夫阵亡后,政府会为她提供为期三年的医疗保险,在这份医疗保险结束后她还会有近40万美元的抚恤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妮萨会落魄至此。
“打针?打什么针?”
“我不知道,不过妈妈以前打针要走很久,但是无论多晚她都会回来。可是今年妈妈出去打针,就总要第二天才能回来。”
“第二天才回来?她为什么要第二天才回来?”
“我也不知道,以前妈妈打完针回来,会很累,回家就睡觉。可是现在妈妈打完针回来,经常会做些奇怪的举动,而且不需要睡觉了。”
卡特心里盘算着,妮萨说的以前打的针可能是有种镇静作用,亦或者对身体的负担很大,一般这类药物都是特定的病种才会用到的。
妮萨后来说她妈妈自己在家打的针,可能就是毒品。
按照他的猜想,有些特殊的药品对于人体有强烈的致幻作用,妮萨妈妈在某种特殊的治疗进程结束后,病虽然好了,却也埋下毒瘾。
这也是近几年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长迪恩经常头疼的问题,天知道那些该死的毒品对这个国家的根基腐蚀的到底有多深。
卡特不忍心让妮萨去理解成人世界的肮脏,随即转移了话题:“妮萨,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妮萨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牌子,摘下牌子背到了身后,仿佛看不懂上面的英文让她很羞愧。
卡特伸出手将钱放到了小女孩胸前的可乐瓶里,又把她头上蓬乱的金色头发理了理:“那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小女孩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每天妈妈在天黑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那你能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吗?”说着卡特拿出了一张100美元,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带我去,这100美元就是你的。”
小女孩想了想摇了摇头,卡特皱了一下眉,又掏出一张一百美元的现金。小女孩又摇了摇头,指了指胸前可乐瓶里卡特刚塞进去的50美元“我想要这个,妈妈喜欢这个”
卡特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早就忘记了孩子的世界有多么简单,然而更让他吃惊的九岁的小妮萨居然不认识数字。
卡特跟着妮萨来到了街尽头的一个小巷里,在小巷的后面,是一个废弃的车库。指着车路已经破损生锈的升降门,妮萨轻轻说:“这里是我的家。”
破旧的升降门满是锈痕,卡在的离地一米左右的高度,上不来,也下不去。里面是一些破旧的塑料瓶,一个旧床垫,以及床垫上露着羽毛的破旧蚕丝被。在车库靠右的墙角处,还有一个黑色的单人老式沙发,上面黑色的皮革已经风干开裂,露出了里面的黄色海绵。
他仿佛能看到在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斜躺在上面,把一个塑料针管从手臂上拔出来后,满意的露出享受与陶醉的傻笑。而年幼单纯的妮萨则是畏缩在肮脏的被子里,掀起一个小缝隙,用她黑宝石一样的眼睛见证着母亲荒唐至极的人生。
卡特看着妮萨指着车库的小手,感觉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他蹲下看着妮萨:“妮萨,我叫卡特,你跟我走好吗?我会给你漂亮的裙子,大大的卧室。”
妮萨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不!我哪里都不能去,我必须现在就回去继续站着,不然妈妈晚上回来找不到我会哭的。妈妈会杀死我的!”
卡特一阵沉默,看着转身离去的粉色连衣裙,他掏出了一张纸写上了这个废弃车库的地址。
坐在回住所的车上,卡特掏出手机拨打了助手的电话:“刘易斯,我给你发一个地址,那里住了一个女人跟一个孩子。你联系当地的社区,把她们的资料明天下午前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越详细越好!”
“好的,卡特先生。”刘易斯小姐向来做事不多问,这正是卡特喜欢她的地方。
车窗外飘起了雨丝,在车窗上留下了一丝丝曼妙的雨线。阴沉的天气总是让人感觉到不适,压抑的负面情绪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抛洒到空中,弥漫到人能呼吸到的每一丝空气里。
卡特能感觉到这种沉闷随着清凉的空气飘散到他的肺里,将其灌满哀愁,他吐不出去。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忍受这种负面情绪在他的肺泡里打转儿,然后整个人被哀伤慢慢包裹的过程。
儿子的阵亡让他夜不能寐,之前他觉得这是命运对他的亏欠,但几个月后他有些许的释然了。毕竟他已经送了成千上万个别人的儿子,去西亚那个战争的泥沼。参与这场本与这些年轻人无关的战争,葬送了这些出生于数千英里外的生命。
然后一纸阵亡通知书再跨越数千英里,飞到了大西洋的彼岸,用悲伤与眼泪将一个个家庭撕扯地粉碎。
妮雅的家庭,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在她转身离去时,粉色连衣裙的下摆依旧在他此时的脑海中飘荡。她本该享受一个更加美好的童年,一个充满零食、一个缠着爸爸带她去钓鱼、一个缠着妈妈带她去迪士尼游玩的童年。
悲哀的负面情绪在卡特的肺里慢慢凝固,让他感受到了窒息。就像妮萨父亲的幽灵来到了身边,如蟒蛇一样缠住了卡特的胸腔,使他的肺无法正常工作。是的!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卡特自己的错!都是国防部长的错!他不是这一切悲哀的起因,但他是促使这些悲哀笼罩在那些无辜家庭的愚蠢决策者。
虽然他明白这一切,可是军方还在草拟一个新的国会授权法案,想要在明年继续增加国防预算,还要参与更多的地区冲突,还要送更多无辜的年轻人跨越半个地球去置身险地。卡特无能为力,尽管他站在了军方的最高职权上,无数忠诚的士兵也都在仰望着他的号令。可是他现在却感觉到了自己是那么的无助,政治角力、财团利益、盟友外交压力诸多方面都压迫着自己。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小棋子,一个被各方压力凝结成的大手逼迫着向前走的棋子。
是的,更多的年轻人会在明年丧命于他乡,更多的家庭将在勋章的照耀下如盛夏的雪人般融化,而他将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坐在后排座哭了起来,花白头发的他打开钱包,摸着里面的一张照片毫无顾忌地大哭着。照片上的年轻人似乎在用比阳光更加耀眼的笑容安慰着他,可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那个小伙子臂膀上的肩章如同一颗黑洞,让卡特的眼神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摆放在白宫草坪上的上千双军靴,如今他们的主人已经很少有人提起,那些曾经与照片上的年轻人一样的笑脸和他们的生命一起,早已永远的凝固在了一张张泛黄的照片里。
一切都是他的错!雨丝更加密集,拍打车顶、车窗,也拍打在卡特的精神世界里。车窗上划过了更多的细丝,慢慢沿着车窗向着斜下方慢慢划去,如同一个个鲜活又短暂的生命,在留下那条扭曲变形的痕迹后消逝在车窗下端尽头。那些变形断裂的水痕,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悲痛,也是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心中那无穷无尽的惋惜。
卡特没有回家,而是命令司机径直将车开往了波托马克河边的阿灵顿国家公墓。那里,是照片上年轻人长眠的地方,也是23万个家庭的悲伤聚集的地方。
车子停在公墓的一条公路上,卡特拒绝了司机递过来的雨伞,冒着大雨走进了那条埋葬着希望的小径。苍老的脸上看不出眼泪,因为上帝正在替他在阿灵顿哭泣。
熟悉的白色墓碑阵列,陌生的雨幕。他从没有在阴雨的天气来到过这里,正常情况下这种天气也基本不会有人出现在这里。
出乎他的意料,远处一个墓碑前,一位身着黑衣年轻的女士正瘫靠在一个同样的墓碑前哭泣。她张开的雨伞丢弃在脚边的不远处,雨幕越发的肆无忌惮,肆无忌惮的拍打在她的浑身上下,上帝似乎想用他的眼泪将这位女士浸泡起来。
卡特慢慢走到那座墓碑前,将地上的雨伞捡起来,搭到了年轻女士的肩头上。
女士披散的金色头发被雨水粘在了脸上,脸上花掉的装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憔悴可怜。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掌握全球最强军队的男人,她自然认得出他,却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把头转向一边,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卡特先是慢慢下蹲,然后又跪在地上,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我,格纳斯·卡特,作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防部长,向您与您的爱人表示抱歉!请您不要过分悲伤!”
女士并没有止住眼泪,反而是终于抑制不住了自己,嚎啕大哭。
一阵痛哭的女士,用已经在哭喊后干裂的嗓子冲着卡特吼出一句:“莱恩他还没有见过我们的宝宝啊!他连一眼都还没见过!”
发现这边异常情况后快步跑来的司机站在了卡特的身后为他撑起了雨伞,卡特并没有起身对司机解释什么。女士看着卡特身侧的司机,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身后坟墓里的爱人曾经也是这样为她打的伞...
“卡特先生,你知道我们这些亡者家属的日子有多难过吗?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家庭献祭给这场战争啊?我的莱恩为什么要去几千公里外去为别人作战?几千公里外的战争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的莱恩到底为了什么才会被你们这群五角大楼的神经病送去西亚?为了那群军火贩子还是华尔街的吸血鬼们,还是为了你们这群无能的官老爷?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我的莱恩啊~”
这个时候,撑伞的司机面无表情地开口制止女士继续质问:“女士,请您注意您的言词,卡特先生也在西亚失去了他的儿子。”
女士听完起初没有理会,摸了摸一会儿眼泪才说到:“我很抱歉,卡特先生”
卡特摆了摆手,示意司机回到车里等着:“不!女士!是我很抱歉!”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巨大的军费,去打一场本不属于我们的战争?他们没有飞机导弹,甚至连像样的军舰都没有,为什么我们要跨越半个地球去打他们?就是为了让我的莱恩去送死吗?”
卡特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他无法说出口,他只能避开正面回答:“女士,这是为了消灭我们国家的潜在威胁。现在,我与您一样的悲痛,请你相信我!”
女士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用手摸着墓碑亡夫名字的刻痕,沉默,流泪。
卡特站起身,又向着女士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过身走进了身后开始变得稀薄一些的雨幕。
是啊,到底为了什么?年年高额的军费不降反升,占全国GDP的比例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畸形的地步。照此下去早晚会拖垮整个国家的财政,卡特明白,对此有着觉悟的绝对不止卡特自己。然而因为地缘政治与全球动向的关系,军方又不得不介入一场又一场的局部战争冲突。深知这里面的利益链条关系后,任何一个人都会明白市值已经大到不可思议的军火贩子们在国会到底有多强大的影响力。即使现在他有心消减军事开支,所面对的压力,也是全方位全角度的。
来到儿子的墓碑前,卡特低头久久不语。雨,渐渐停了。太阳在云层中胆小地探出了头,偷偷将让人心醉的阳光洒在了公墓。墓碑上的水珠被映衬的闪烁起来,晶莹剔透,每一颗都像是全世界最上乘的水晶,但也更像是每个墓碑的眼泪,每个亡灵生离死别时留下的眼泪。
卡特俯下身,对着墓碑的顶端吻了下去,就像是亲吻那个迟迟不肯睡去,缠着他讲述越战故事的儿子的额头上。
冰冷,墓碑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卡特分辨不清下葬前儿子额头的温度,与这墓碑到底谁更冷一些,但都不妨碍他在亲吻时听到自己心碎的声响,比一个玻璃杯摔在地面时还要来的清脆。
不久后车子即将驶出阿灵顿公墓,卡特回头望去。整齐的墓碑如同等待被检阅的军阵,他们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等待上阵杀敌。
然而卡特忽然又觉得这些整整齐齐的墓碑,更像是多米诺骨牌,一片漫山遍野的多米诺骨牌。不知道谁的手会推倒第一个,也不知道谁会是倒下的下一个。只知道它们会一个挨着一个地向后倒去,从山坡下,一直倒到山坡上,从草地倒到森林,然后向着外界的四面八方倒去。当墓碑充当的多米诺骨牌倒下最后一个,就开始由活人来充当骨牌。一个又一个人做的骨牌依次倒下,三亿多的人民皆是如此,直到整个国家都倒在了冰冷的大地上,溅起一片悲哀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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